向燃想要套他的话，谢昀只是轻笑，这小子未免也太自负了吧。虽然他现在不能读心，但若向燃这么明显的目的他都看不出来，那他这些年可真的是白活了。
谢昀知道向燃想要问什么，他说出来也是无关紧要，但他更希望向燃可以自己察觉出来，有些东西封魔师自己体悟，要比旁人言说获益更多。
他并没有做向燃与何月玲那样 的梦，这样微弱的灵体愿望还不能影响到他的精神。更深露重的时候他坐在树梢上，轻而易举的便能看见向燃与何月玲所囿幻梦。
而谢昀也能从那些幻梦当中，读出这不过是一段回忆，从久远的战场上传来，附在这片土地上的回忆。
只是这与妖物不同，影响在这片土地上的，是曾经在这片战场上浴血奋战的，人的回忆。谢昀察觉到这些附在土地上的回忆影响了何月玲还有向燃的梦境，这并非妖物，谢昀也并没有阻止这回忆的深入。
实际上谢昀也有些好奇，他更好奇为什么人死魂消，还有回忆会留存在这片土地之上，这也是他行走人间从来未曾见过的。他所走过的古战场也并不少，有些已经化为黄沙，有些已经建起城镇。
他也曾见过两军交战之后的战场，尸骨无人收，沦为鸦鹊和野狗的美餐。只是再如何惨烈的战场，谢昀都没有见过会有除了血液之外的东西浸染这片土地。甚至这些回忆跨越了千百余年，仍然存在。
就算是谢昀，也有无法理解，无法探知的东西，他也自然不能将自己也并不能解释的东西告诉向燃。实际上他的求知欲也并没有那么旺盛，就算曾经遇到过并不怎么了解的东西也并未多加探究。
他并没有深究这些东西的心情，甚至他也一直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看着那些人。无论是在他身边出现的人，或者妖，谢昀也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从未将自己投入到人间。妖类情感淡漠，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谢昀垂眸，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妖类的执念情感，远比人类还要纯粹炽烈。妖物与人，都在世间。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异类，也就只有他自己。
“谢昀，你在想什么？”向燃走到他身前，谢昀说着说着便戛然而止，向燃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谢昀回过神来，冷淡的目光落在向燃身上，方才他有些出神了，没有留意向燃的反应。谢昀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向燃的问题。
“方才我给你讲得故事已经够多了，还没有听够吗？”
向燃很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后十分笃定地说道。
“没有。”
谢昀略微皱了眉头。“就算你还想听，我也没东西可以讲给你听了，这么多年过去，一些琐碎平常的事情，也没必要告诉你。”
向燃托着下巴，目光从一脸期待的何月玲身上扫过，然后重新落回到谢昀身上。
“可我听你方才所说，也就只有改朝换代，或者惊天大案的事，就没有什么稍微，小一点的，日常一些的事吗？”
何月玲的眼神与向燃同样热切，不过她从方才谢昀开始说就带着热切的光。
谢昀面对着两道同样热切的视线，一时间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应对。
“我又不是说书的。”谢昀无奈，他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冷漠的神情。“若你们想听故事，大可到镇子上找说书人，反而能讲述的更加精彩。”
“不不，说书人所说，不过是传说演绎，哪里有亲历者讲述的真实。”向燃说道。
谢昀抬眸，“现实远没有话本中所写的那样浪漫，跌宕起伏。真实往往是简单枯燥的，反而并不适合作为故事。”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向燃对过去的历史也并不关心，他绕这么一大圈，也只想问一个问题。
“说了这么半天人间的故事，却并未在其中提及到你。”向燃定定看着谢昀，目光深邃。“谢昀，在你所说的事情发生之时，你又做了什么？”
谢昀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何月玲见到气氛如此凝重，不免开了口。
“向燃！”
她的意思自然是制止向燃，让向燃不要再问了。
可向燃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一双眼睛与谢昀那双赤红妖瞳对视，如同无波古井映着天际血月。他比之前在昆弥的时候，要成长许多。压在肩上的责任会让一个人飞快成熟。
“谢昀，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在世间千年，究竟又做了什么？还是只是一个看客？”向燃问道。
对向燃的转变，谢昀感到意外，却也感到欣慰。他低头，忽然笑了。伸手扶住额头，就连肩膀都在颤抖。
谢昀抬头，手掀起了额前的白发，碎发从他指缝间逸出，日光落在上面，如雪般闪烁光泽。
“向小公子，你这问题，我当真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我在世间，自然是要履行我的职责，处理掉应受天罚的妖物。所谓的看客，我对人类如何，并不感兴趣。”
向燃看着他竖起的瞳孔，回想起谢昀之前所说的话。他并没有因为谢昀的神情转变而放弃这个问题，他还想要继续追问。
“谢昀，你曾经是人类吗？”
谢昀的笑容停下，他放下手，方才揉乱的白发依然翘着，他纠正了向燃的错误。
“人类不可能成为妖，妖也不可能成为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此为事件之理。所谓妖物修炼成人，不过是修炼出一颗人心，本质上仍为妖类，受天道束缚。至于人，拥有妖魔之心的人还少吗？”
他的语气中，分明是对人的厌恶，可他又对人有所怜悯。向燃看着谢昀，一时无言。谢昀也看着向燃，他的记忆深处，亦有清晰的一双眼睛。
如磐石坚定，如冰雪纯粹。他就是看着那双眼睛，直到它被鸦鹫叼在嘴里，变得毫无生气，黯淡无光。
谢昀侧眸，避开向燃的那双眼睛。他从向燃的眼中，仿佛回到了那苍凉的故地，罪人在那里死去，化为鸦鹫豺狼的口粮。
在鸦鹫将那双眼睛从眼眶中啄出之前，那双眼睛映出了本不应当出现在世间的影子，那双金瞳带着怜悯慈悲，却袖手旁观。
正如他看着罪人被鸦鹫取食，他也冷眼看着千百年间兴衰沉浮。金瞳随着时间沉淀为暗红的血色。谢昀不想回答向燃的问题，他甚至都不想找借口去搪塞，而是选择了沉默。
“谢昀。”向燃的目光仍落在谢昀身上，风从谢昀雪色的碎发中拂过，他的沉默也已经给了向燃答案。
何月玲看着场面僵在了这里，她也不知道要述说什么，抱着伯兴，不知所措。她本来想要向燃别问，可是向燃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错了，而且何月玲都不知道向燃再想什么，现在也只能跟着他们沉默。
过了半刻钟，谢昀才转过头来，脸上挂着笑，眼眸中却是一片冰冷。
“我能不说吗？”
他当然可以，向燃直接问了，自然也给了谢昀拒绝的权利。
“当然。”向燃说道：“如果你不愿告诉我，就算了。毕竟我也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封魔师，还是人类，对你来说，也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过客。”
的确如此，谢昀这么想。
“你知道就好。”
他说完，转身走在前面。向燃站在原地，忽然自嘲一般笑了笑，他是在期待什么？他问这些，并不只是因为昨夜的那场噩梦，他更像知道，谢昀的过去，更多关于谢昀的责任，谢昀的来历。
只是这些，都被列入谢昀不愿说出的范围。方才听谢昀所讲述，向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看着谢昀的背影，仿佛滴入水中的清油，看似在人间，却与人间并不相容。
“向燃，你脑子糊涂了？”何月玲将向燃从失神中叫了回来。
向燃回过神，便看见何月玲就站在他面前，叉着腰。“你问谢昀这些做什么？”
“我自然是希望谢昀能告诉我，关于他的这些……”
何月玲认真地看着向燃，她一手拉着伯兴，让伯兴跟在她身边。
“我知道，我是在问你，你为什么要问谢昀这些，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他的过去，还有他的来历。是因为好奇，因为你的求知欲？”
向燃看着何月玲，何月玲的问题落在他的耳中，轻声答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何月玲抬眼看着向燃，她的眼神让向燃有了几分心虚，何月玲审视的眼神从向燃脸上扫过，最后对上向燃的眼睛。
“我和你也是朋友吧，你会想要问出我的过去，以及我的经历吗？”何月玲手拍着胸脯，目光严肃，似乎能将向燃刺穿。
向燃被她眼中的锋芒相逼，声音也微弱了许多。
“我和你从小就认识，跟谢昀不一样。而且谢昀也已经拒绝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向燃说道，他抬手想要跟何月玲解释，何月玲的眼睛盯得他有些发毛。
何月玲审视的目光从向燃身上收回来，她一手牵着伯兴，转身的时候斜眸从向燃脸上扫过。
“你会去问谢昀，一定不是这个原因吧。我也并不想要揭穿你，向燃，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本心。不要被欲望侵蚀理智，我也希望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说完，从向燃身前走过，向燃看着何月玲和伯兴的背影，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他不过只是问了谢昀一些问题而已，谢昀也并没有回答，何月玲至于如此反应过激吗。
向燃有些无奈，眼看谢昀何月玲都已经走远了，向燃也不再纠结，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只是何月玲的问题却实实在在的落在向燃心中。
他是为什么想要问谢昀这些，他为什么想要知道关于谢昀所经历的过去。只是因为他们是朋友，还是有别的什么，向燃并未察觉，或他心底并不愿意承认的感觉。
不得不说，向燃自从五感逐渐开启，感觉自己思维也渐渐在转变。作为封魔师的五感，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知觉所开，愈发明显。向燃不知其他封魔师是否也会如此，但他确实觉得，自己出现了一些变化，但又无法言说。
向燃觉得，自己也真的应当找个时间和谢昀好好商量一下这个问题，至少让谢昀给他一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