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家村西头的养殖场,如今是桃阳村最扎眼的所在。
崭新的红砖鸡舍鸭棚在深秋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规模气派,鸡鸭的聒噪隔着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褚天贵每隔两天,就会穿着那一身似乎就没换过的皮夹克,腆着肚子开着他那辆崭新的、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在村里招摇。
车斗里堆着成袋印着外文字母的饲料,引得村民啧啧称奇。
与此同时,红光养殖场那栋刷着绿漆的二层办公楼里,气氛也透着压抑。
技术科办公室的门敞着一条缝,几个年轻女科员凑在靠窗的桌子旁,压低了声音,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走廊尽头科长办公室紧闭的门。
“哎,听说了吗?三号车间那批新上的走地鸡昨天又死了十几只!”
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刘撇撇嘴,一脸忧心忡忡。
“这个月指标又悬了,李科长头发都要愁白了。”
技术科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饲料粉尘和劣质雪花膏混合的奇怪气味。
几张油漆剥落的旧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试剂、摊开的养殖手册和几本翻得卷了边的专业书籍。
刘莉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拿着一支玻璃滴管,心不在焉地往一个培养皿里滴加着浑浊的液体。
她约莫二十出头,戴着副小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细长,皮肤是那种少见阳光的苍白,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刻板和不易亲近。
身上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蓝色“的确良”工作服,在一群穿着灰扑扑工装或旧军装的同事中,显得格外扎眼。
作为这年代难得的大学技术学院毕业生,刘莉一直是场里受人敬重的存在,在许寒笙进场指导之前,她是技术科说一不二的话事人。
“诶。”
坐在对面桌的老张放下手里的《家禽防疫手册》,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压低声音,带着点愁思。
“三号鸭舍那边昨天又死了两只半大的鸭子,兽医老赵看了,说像是肠炎,可用了药也不怎么见好。”
旁边正在抄录数据的年轻技术员小王抬起头,愁眉苦脸。
“可不是嘛,这都第几批了!桃阳村新建的那个养殖场经营得顺风顺水,蛋都卖到隔壁县去了!相比之下咱们场这效益……唉,这个月的奖金怕是又泡汤了!”
办公室里弥漫起一股低落的情绪。
老张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窗边的刘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刘技术员,你是科班出身,见多识广,你看咱们场这问题……根子到底在哪儿?是不是防疫那块儿还是没做到位?”
刘莉手中的滴管顿在半空,一滴浑浊的液体悬在管口,欲落未落。
她细长的眼睛透过镜片,冷冷地扫了老张一眼,那目光让老张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防疫?”
刘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属于“科班生”的清冷腔调,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刻薄的弧度。
“场里花大价钱引进的现代化防疫流程,从消毒到免疫,哪一步不是严格按照规范来的?怎么可能没到位。”
她放下滴管,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苍白的指尖修剪得圆润干净。
“要我说,问题恐怕不在流程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其他几个竖起耳朵的同事,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根子啊......有些所谓的‘土方子’,听着神乎其神,可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猫腻?更别说如果有些人心术不正,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那咱们被人坑了还得替人数钱。”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
小王和老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刘技术员,你这话……啥意思啊?”
小王忍不住小声问。
刘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惨白的天光,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嫉恨。
她想起每次技术科的人看见许寒笙那个村姑时,那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看重;想起场里工人私下议论那村姑如何“神”,如何比科班的还灵光;更想起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和“干部”身份,在这个名字面前如何的黯淡无光。
一股强烈的酸意和扭曲的愤怒在她心底滋生。
一个乡下丫头,凭什么?
“什么意思?”
刘莉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冷笑,声音像是浸了冰水。
“有些人,仗着懂点乡下人传的偏方,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把技术卖给咱们场,转头又高价卖给了出价更高的养殖场!两头通吃,毫无信用!
不然你们以为,桃阳村那破养殖场,凭什么突然就建起来了?鸡鸭少生病了,蛋也下得多,偏偏人家还是桃阳村的人,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的话像一颗毒汁四溅的石头,猛地砸进办公室这潭表面平静的水里。
“啊?这……这不能吧......”
老张惊得张大了嘴。
“卖给别的养殖场......李科长不是说许同志承诺过关键技术只提供给咱们厂吗……”
小王也满脸震惊。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同志皱眉,扯了扯她的袖子。
“别瞎说!许同志的技术是实打实帮了咱们的。”
刘莉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那些土方子谁家不知道?要真能长久使用,怎么没写进正经理论知识里?李科长那是实心眼,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你们想想,她那套东西真要那么好用,怎么咱们场用了,该出问题还是出问题?
眼下桃阳村那养殖场看着跟打了鸡血似的,谁知道过段时间会不会和咱们一样,问题百出!要没出问题,那就只可能是她把关键的东西藏私了,卖给了别家,不然还能是什么?”
她越说越顺,仿佛自己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