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群愣了片刻，低头笑起来，这笑在林智眼里有揶揄的意思，她立马抗议。
“很好笑吗，我当演员。”
何群摇摇头：“只是有点意外。确定不出国了？”
“不用确定，本来就没考虑出国。不过我妈说考艺校比送我出国水学历还费钱。”
林智给何群科普艺考培训的费用，表演班的集训大课一周两万，且不包含声乐、形体、舞蹈这些小课，想要五人以下的小班小课，就要另外按照科目价格计费，如果是单独辅导的小课，老师的出场费几乎是天价。所以纵是很舍得在女儿教育上花钱的林敏毓，也不考虑单人小课，准备找合眼缘的家长凑个两人或是三人班，均摊小课费。
“你要不要也参加艺考，班长的外貌和身材很符合培训老师的选人要求，至少不用减肥。”
话说到一半时她已经感到不妥，毕竟此时的何群是老爹欠债失踪、自己无家可归的状态，但既然已经说了，那就要说完，她自问自答，迅速找补，“算了，班长这么低调的人不适合当演员。”
她在心里替何群完成一套敏感流程，毕竟早已察觉何群比她想象的脆弱，但这会儿何群竟然不脆弱了，毫无反应地吃蛋糕。
“艺考结束还要高考吧。”
“当然。”她恭敬地以饮料代酒，敬何群一杯，“文化课还请班长多多关照。”
“好。”简单一个字，表露何群心情不错。他俩像先前吃饭一样默契地分工扫荡，吃光最贵的菜品，起身退场。
买单的时候，何群条件反射地拿出钱包，随即想起囊中羞涩，动作卡在半空中。林智模仿林敏毓的生意伙伴抢着买单的模样，按下何群的钱包，把自己的银行卡递给服务生。
“何总使不得使不得，我来我来。”
“你在—”
“何总，都说了今天是我请客，您别跟我见外。”
“我—”
“明白明白，何总稍等，我去开个发票。”她把何群推到观光电梯门口，反身去服务台，取了发票喜滋滋地蹦跶回来，炫耀前台送的蝴蝶小发卡。
“何总，请吧。”
“不用上培训课，你已经是合格的演员。”
观光电梯门开，林智正要往里走，何群拽住她的胳膊往反方向的普通电梯去。
电梯里只有他俩，没有鸟瞰夜景的玻璃幕墙，只有纯粹的失重感。林智站不稳，蹲下来整理钱包。何群也蹲下来，想取走发票看一看。林智知道他想看今天花费的金额，便把发票一揉，塞进包里。
“不用看，能报销。”
“到哪里报销。”
“我妈，林敏毓。”林智拍了拍何群的肩头，“班长现在是我唯三的家教之一，请老师吃饭天经地义。”
“唯三，还有哪两门课。”
“英语，物理。”
“我也可以帮你补物理。”
到达一楼，电梯门开，一众等着去艺术影院看情侣场的人蜂拥而入，把何群这句轻声自荐挤碎。
夜已深，明天又是周一，他俩准备打车回郊区，但在蓝峰大厦附近一辆空车都招不到。
林智望见对街有站牌，跑过去细看，恰好有直达丽景花园的夜班车，发车时间就在五分钟后。她把何群唤来，决定五分钟内打不到车就坐公交回去。
深秋到初冬之间的夜晚，空气变得冷冽，他俩紧紧贴着彼此，一起发抖等车，抖着抖着终于抖来夜班车。
司机是个急性子，也可能是深夜飙车兴致大发，把车开得飞快，让最后一排两位乘客的屁股时不时悬空。
林智颠出了快乐，颠出了自在，“我打赌比坐出租车快。”
确实，没过一会儿他俩都望见丽景花园招商中心的大灯牌。
“走，下车。”
“我还有一站。”何群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想看日出吗。”
“想。”
林智的这句“想”纯属疲倦后的条件反射，如果何群问的是“想写数学题吗？”她也会不假思索地作答。
“明天早点起床，七点之前来建新村的楼顶。”
“好。”
早起绝无可能，睡觉和看日出二选一，她的身体只会让她选前者。
下了公交，林智哼着小曲溜进小区，先去地下车库，确定林敏毓已到家，再鬼鬼祟祟从负一楼的后门登堂入室，趁林敏毓正在洗澡，迅速用消毒纸巾把大衣擦一遍，套上防尘罩挂进衣柜。
这一晚梦个不停，可能因为吃了一整块酒心蛋糕，梦境都是后现代抽象艺术风格。
林智身处一片荒芜之地，目之所及都是焦土废墟，仿佛这块地刚被密集的炮弹轰炸，唯有一栋老旧的六层矮房子屹立不倒。她踏上矮房子的楼梯，推开一扇门，发现这是何群在建新村租住的新家，屋里空旷寂静，她一眼就瞄见靠着墙角的地球仪，她向地球仪走近，下一秒不知不觉坐上地球仪，何群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被地球仪的光束笼罩。
何群嘴唇轻启，说了一段话，但两人仿佛被无形的隔音墙罩住，互相听不清对方的声音。她觉得地球仪在下陷，似乎下一秒就要跌入深渊，便赶紧起身，拉着何群远离地球仪。她以为已经握住何群的手，回头一看，手心里落着小小的地球仪。
“想看日出吗。”
地球仪的光束照到她身后，她左右四顾，寻找声音的出处，虽然声音很熟悉，但她突然失忆，认不出说出这句话的人。
一切瞬间消失，地球仪，光束，声音，世界变成一片空白，她回过头，前方有一辆公交车，车身被无数颗樱桃包裹，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必须追赶那辆公交车，“luckycherry。”她在梦里默念，用力奔跑，但越是努力，跑得越慢，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踏出一步。“不跑了。”她自言自语，放弃挣扎向后倒，还未在梦境里体验失重感就睁开眼醒来。
天还黑着，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眯着眼翻开。
现在才六点半，还能继续睡。她往被窝里缩，脑袋埋进暖烘烘的被子里，但就是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好一阵，终于向潜意识投降，起床赴约。
吸着酸奶奔走在前往建新村的路上，她依旧无法相信自己放弃了安逸的半小时睡眠，去一栋破楼顶上看日出。
到达那栋破楼，她揉揉胳膊转转脚踝，一鼓作气冲上楼顶，推开铁门。
何群就站在房檐边，再往前走一步便会踏空，虽然这是栋破旧矮楼，但从楼顶到地面少说也有二十几米，如果是陌生人看到此景，一定以为这男孩要跳楼。
“来的正好，”何群指向地平线上一抹粉红，“就快出来了。”
她走向何群，想把他拉到更安全的地方，但刚走两步，注意力就被眼前的景致彻底抓住，同何群并排瞭望那抹粉色。
这栋破楼的屋顶视野相当广阔，半个郊区一览无余，比蓝峰大厦观光电梯里望出去的风景更有生命力。
视线前方是菜市场和待拆迁的老街，老街后面是一大块绿油油的荒地，再远些是商业街的大厦，太阳正躲在大厦后，把周遭的云层照出层次丰富的粉红色。
“往后退。”林智准备说的话反倒从何群嘴里冒出来。何群牵着她的胳膊，退到邻居晾晒的床单前。
林智目不转睛，害怕稍微偏移视线就会错过太阳探头的瞬间。
终于，太阳升起，圆润的，饱满的，像一颗红心蛋黄，温柔地浮出地平线。
“挺可爱。”林智满意了，用半小时睡眠换这场表演相当值得。
“太阳也能用可爱形容。”何群淡然一笑，“有首歌叫‘落日’，听过吗。”
“没有。”
林智忙着用手机记录“醒来”的太阳，来不及在意何群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伤心的事，一切都很美好，只是太阳落山了而已。”
何群轻声念着歌词，望着太阳陷入深思。
“但现在我们在看日出。”林智收起手机，打个响指。
“走，去抢学校门口的乌饭麻糍，肯定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