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他沿着那排楼房走过街角,看见前面有一家旅舍还张着鲜明的店幡,门头挂着两盏洋灯。等到快要走拢时,忽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旅馆门口。吉昌立马隐入一家关了门、没有点灯的房檐下窥探——旅馆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有着重大嫌疑的……
镇东——落虹村——唐家。
吉昌赶到唐家时,他家的大门开着,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探进头去,同时问了一句:“有人吗?”
没有人答应,吉昌正准备进门,突然院子里冲来一只灰毛土狗,吉昌吓得“哇”地一声并迅速后退。结果狗奔到距离门口还有三尺远的地方,猛地一下就停住,脖子上的铁链把它拉住,身子都被拉得立了起来,只有后腿着地,吠叫声仍旧震耳不绝。
吉昌见它咬不着自己,也不再后退,只是在门口等着屋里的动静。
很快,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摆着手呵斥了几声狗,但狗并没有立马停止吠叫,只是回到自己的窝里,时不时地叫上一声,声音小了一些,频率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急促,仿佛这样的叫法已是例行了多年的公事,有了固定的程序。
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相貌姣好,个子很高且身材苗条,可见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提亲的人多得踏破门槛的大美人。
她朝门口看了两眼,并不认识吉昌,遂试探性地问:“你是……要找谁?”
吉昌再次探头朝狗窝看了眼,见它并没有要扑过来的意思,便朝女人答说:“我来找唐师傅。”
“哦,”女人说,“又是找他做衣服的吧?进来吧。”
吉昌“噢”了一声,之后谨慎地沿着院子另一边朝客厅走,尽量和狗保持最远的距离。
“别怕,它不咬你。”女人说着又朝着屋子里喊,“永兴,有人找!”她的嗓门很清亮,声音大,却不刺耳。
吉昌来到客厅坐下,女人给他倒了杯水后往厨房去了。很快唐永兴从厨房出来,用一块抹布擦了擦手。
唐永兴和女人是夫妻关系,两人年纪也差不多,女人长得漂亮,唐永兴五官端正,身材挺拔,也同样不孬。这两人配在一起,换作是谁,都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不会认为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唐永兴脸上挂着微笑,穿着一件右衽长袍,鼻梁上架了副黑边眼镜。如果手上再拿把大折扇,一定会被误以为是说书人而非做衣服的师傅。
他走到吉昌面前说——脸上的笑容很真,没有大多数商人那种一眼就能被看透的虚伪:“您是要做什么衣服吗?”
吉昌立马放下水杯:“我……我不做衣服,来是想跟师傅打听一个人。”
“谁?”唐永兴问,并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一个女人,”吉昌描述说,“穿的是你店里做的旗袍,衩开到大腿处。”
“我们这儿的旗袍衩都开到大腿。”唐永兴说。
“哦……”吉昌回想了一下,又接着说,“那个女人四十来岁,漂亮倒是漂亮,就是皱纹多一点。对了,她的旗袍是青花瓷样式,而且她喜欢穿很高的高跟鞋,看上去既古典又洋气,年轻时肯定也跟令夫人一样是个大美人。”
“你等一等。”唐永兴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他转身进了一间屋子。不一会儿,手里拿了一个大本子出来。
他把本子打开,原来是一本油画画册,上面画的是各种各样的旗袍款式。他翻到其中画有青花瓷样式旗袍的那页,指着旗袍对吉昌说:“是这种款式的吗?”
“对对对!”吉昌指着画册激动地说,“就是这款,我肯定那个女人就是穿的这款,我记得很清楚。”
“可今年我还没有做过这款旗袍。”唐永兴的话像一瓢冷水从吉昌的脖子处灌进去。
吉昌愣了片刻,又说:“衣服又不是吃的,可以穿很多年。她可能是去年或者前年在你家做的。”
“这么说的话还差不多,”唐永兴收起画册,“去年这款我确实是做了好几件。”
“这就没错了。”吉昌又燃起希望,“我就知道我没看走眼,我认得她身上的旗袍是你家的,只有唐师傅你才有这么好的手艺。”
“过奖了过奖了,”唐永兴拿画册的手摆了摆,谦逊地说,“比我厉害的师傅大有人在。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去年虽说是做了好几件,不过像你说的四十来岁的好像没有。”
“啊——”吉昌又有些失落了。他不安地喝了口水,接着问,“都有哪些人呢?”
“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唐永兴说,“只记得有几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有一个三十多和五十多的。”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都没有?”吉昌还不死心。
唐永兴摇头:“我们做衣服为了照顾客人的气质,一般都会打听年纪的。年纪小的就做得活泼新潮一点,年纪大的就做得稳重端庄一点,所以我能确定这点。”
“看来是不可能找到这人了。”吉昌显得有些沮丧。
唐永兴好奇:“这女人是你亲戚?朋友?”
“都不是。”吉昌摇头,“我是帮警署的朋友打听,她对镇上的案子很重要。”
“是城里来的那个克探长正在查的案子吧?”唐永兴说,“镇上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这女人难不成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那倒不是,只是探长认为她知道一些秘密,需要找她问个清楚。”
“原来是这么要紧的事……”唐永兴啧啧嘴,用拳头捶了捶面前的茶几,“你容我再好生想想,看看还漏掉什么人没有。”
“嗯嗯!”吉昌重重地点点头,露出感激的神色。之后唐永兴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着“青花”“旗袍”等字眼。
“我想起来了,”他突然回到椅子坐下,激动地说,“还有一个人忘了说,一定是他。”
“谁!?”吉昌表现得比他更为激动。
唐永兴继续说:“这个人四十多岁,但是个男的。”
“男的?!”吉昌有些诧异,“他来定做青花旗袍?”
“是的。”唐永兴肯定地说,但随即又摇摇头,“其实更准确地说他只是来买过布。那是去年春天,他来我店里买了两匹上好的青花儿缎,说是拿回家自己找人做。刚才你只问定做青花样式旗袍的女人,所以把他给漏了。”
“没错没错,”吉昌说,“一定是他。他拿回去做旗袍送人,而这个女人就是收旗袍的人。——那个男的您知道他叫什么家住哪里吗?”
“不知道,”唐永兴耸耸肩,“因为他来只是买布,当场就可以取货,所以没有留过姓名和地址。不过他说过一句话,说自己是特意从城里到镇上来买布的,还说只信得过我家的布。你要不嫌麻烦就去城里找找,说不定能找着。”
“诸城是不大,但要找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同样是大海捞针。”吉昌看着开始暗下来的天色,无奈地说。
正当吉昌犯愁时,唐永兴的老婆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端了盘小番茄。
“你们在聊谁呢?”她把番茄放在几上,还向吉昌递了个眼色,“吃,刚洗的。”
吉昌自然是没心情吃东西,只是道了声谢,说:“我答应了克探长帮他找个人,现在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对了,”唐永兴似乎又有了什么主意,他对女人说,“安欣,你还记得去年那个来买缎的男人吗?我记得那天你也在店里,应该还有印象吧?”
安欣正是这个女人的名字,她斜着玉颈想了想,末了点着头说:“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脖子上有个乌青大胎记?”
“对!就是他。”唐永兴拍了拍几案说,随后塞了一个番茄在嘴里。
吉昌忙问:“夫人您有这人的消息吗?”
安欣点头:“我在街上碰到过他,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虽然走得很近,但不像两口子,更像是兄妹。”
“就是她,”吉昌再次兴奋起来,“我主要就是要找那个女人!”
“当时我还去跟他们打过招呼呢,”安欣继续说,“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姊弟俩。男的比女的显老,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哥哥呢。”
吉昌追问:“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呢?我想要今天就见到那个女人。”
“他们住城里,”安欣说,“听那男的说好像在城东市场背后的一排房子里。今天村里老刘家要赶夜路去城里,你可以去坐他的马车进城,速度快的话能在天黑透之前进城。”
吉昌一点也不敢耽搁,立马打听了老刘家,跑去搭便车进城了……
石关镇离城本就不远,且因为夏季昼日较长,再加上老刘的马是匹驵马,跑得飞快,到城里时也才上灯时分。甚至有的节省的人家还不肯点灯,趁着朦胧暮色在门口忙活着一些不需要太亮光线的活计。
吉昌特地挑了个年轻力壮的黄包车夫,加了钱,一口气把他拉到了城东。
城东市场后面,有一排整齐排列修建的二层小楼。上下合计约有二三十户人家。除了本地人外有近乎一半的房屋被出租给了外地人,其中有生意人、工人、妓女[1]、杂耍团等各色人等。虽说也算是个鱼龙混杂之所,但好在城中警署办事得力,监管到位,所以治安尚可。
吉昌虽然没见过那个男人,但唐太太说那男人脖子上有乌青胎记,这是个很特别的线索,更何况他是见过那个女人的,他觉得这件事打听起来并不十分困难。
从第一栋楼开始吉昌专找那些老人打听——这显示了他一贯的精明,因为老人总是有更多的时间靠在门口的躺椅上“检阅”来往的每个人——尽管在不识字这点上他有时候会显得有些憨笨。
在打听到第三栋楼的一个花甲老头那里时,他得到了想要的回应。
“脖子上的乌青胎记?青花旗袍?”老头重复了吉昌提了不止一遍的重点信息,扯着混浊的嗓音说,“他就在这二楼住着。”说这话时他还抬手往头上的房屋指了指。
吉昌看向他身后的二层小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唯独二楼没有任何灯光这一点让他又不免有些担忧。他不无担心地问,眼睛依旧看着楼上:“他们出去了还没回来?”
“对,早上出去的——”
听到这里吉昌心里猛地一提……
“应该快回来了,”老头接着把话说完,“你再等等吧,他们肯定回来。”
听完这话吉昌心里又放松了许多。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不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朝吉昌所在的楼门走来。因为面对着面,看不到男人脖子后面的胎记,但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吉昌见过的,只要找到这个女人,就用不着去管什么胎记不胎记的。两人从吉昌身边路过,两人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对他们来说很陌生的吉昌,吉昌也盯着他们看。渐渐地,两人脸上的好奇变成了狐疑、紧张……最后男人催促着女人快速跨过楼门,准备往楼上去。也是在这时候,吉昌看到了那块胎记。他紧步跟了上去。
两人匆匆上了楼,女人在前,男人在后。男人一进屋头也没回,反手就要关门,结果被吉昌伸出一脚抵住。
男人回过头来,女人也注意到了情况,回头看着四目相对的两人。
“你谁呀?”男人问。
吉昌看看男人,又看看他身后的女人,朝女人努了努嘴:“我来找她的。”
男人面有愠色:“你谁呀?!我们不认识你!把脚拿开,要不然我就报警了,这里离警署可近得很。”
吉昌大腿用力往里一顶,门被推开了些,并说:“我就是警署的克探长派来的。”
男人还想强行关门,女人走过来制止了他:“志贵,等一等。”
叫志贵的男人停了下来。他看着女人:“姐……”
女人叹了口气:“算了,迟早也有这么一天。”说完她把门开了一大半,让吉昌进了屋……
从志贵家出来,已经八点过了。吉昌打算在城里随便找个地儿凑合一晚。
他沿着那排楼房走过街角,看见前面有一家旅舍还张着鲜明的店幡,门头挂着两盏洋灯。等到快要走拢时,忽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旅馆门口。吉昌立马隐入一家关了门、没有点灯的房檐下窥探——旅馆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有着重大嫌疑的包庆喜。此时他挎着个包袱,衣着不整、蓬头垢面,正探着脑袋跟门里的掌柜在为着住店费讨价还价。等到他进去多时,吉昌才悄摸儿地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