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葛壮壮穿上衣服,咽了好几口唾沫,似乎这是他缓解紧张最有效的办法,他看着河面并指着一开始冒头的地方,心有余悸地支吾道:“下……下面有人!看上去死……死了好几天了!”
十几分钟后,程笑石和金莉到了紫萍河。站在河滩上,同样可以看到葛壮壮家背对着的那个小山坡。
金莉看了眼不远处的白鹭,有的白鹭嘴里还叼着刚捕获的麦穗鱼,之后又朝远处的山坡望去,她指了指远处的山坡说:“那天我和大壮就在你们说的那个地方看到白鹭飞过来的。之后我们来回摇着手里的灯笼。我以为你们要过来,后来没听到动静就回去了。”
程笑石预感到事情并不简单,他再次确认道:“你说是晚上十点左右?”
“我保证,”金莉的语气很坚定,“因为那天探长说你们九点的时候还会来,我们就去等你们。后来等了一个钟头,就在我们以为你们不会来准备回去的时候我们忽然看到这里有灯光亮起,之后便看到一群白鹭被惊飞到了我们那边的河滩上。”
“我们那天确实没有来,”程笑石说,“原计划是要来的,但临时有变动,去了别的地方。”
“那那天晚上是谁在这儿?”
“我也想知道。已经晚上十点了,谁会跑到这个是非之地来。”
“肯定是个男的,女的可没这胆。”金莉光是想想都有些哆嗦。
“这个不能作为事实依据,但也有一定的道理。百分之八十是个男人。”
“他做了什么会惊动白鹭呢?”
程笑石没回她,只是目光慢慢由远处先移到了那架水车上,然后再移到水面,之后眼神变得犀利,专注,仿佛要刺透水面看穿隐藏在紫背浮萍下面的一切。
“你怎么了?”金莉看他发神,问了一声。
程笑石猛地收回目光,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打算:“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查。”
金莉只是“哦”了一声,带着自己尚有些不舍的好奇心准备离开。
忽然,身后又传来程笑石的问话声:“你老公水性怎么样?”
金莉回头:“好得很。”
“这样吧,”程笑石说,“我找别人还是找,干脆让你老公来帮我个忙,到时候探长给你们钱。”
金莉一听既能凑个热闹,还有钱拿,自然答应下来……
等金莉带着葛壮壮一到,程笑石就指着河面说:“帮忙下去看看。”
葛壮壮上身穿了个短袖,下身套着用长裤剪去下半截后重新裁缝成的单薄短裤,脚上则是一双光溜溜的硬底拖鞋。一看这打扮就是有备而来。
他只问了一句:“多少钱?找什么?”
程笑石并不知道克林愿意出多少钱,更不知道下去能找到啥,但情势容不得他过多顾虑,只是承诺说:“辛苦费好商量,你就下去看看,不管看到什么都告诉我就行了。”
葛壮壮并无过多废话,他脱了鞋,又脱下短袖和一条毛巾交给妻子。站在河滩上纵身一跃,差点撞上水车,在它旁边不到一尺的地方落水,吓得金莉拍着胸脯直叫“好险”。
看到葛壮壮敏捷的落水动作,程笑石不禁竖起了大拇指:“你老公潜水技术不错。”
“当然,”听到别人夸丈夫,金莉也骄傲起来,“大壮的父亲做了一辈子渔民,啥本事没有,就这水下功夫是顶一流的,大壮的技术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最长能在水下憋八分钟呢。”
看到金莉一脸的崇拜表情,知道她和葛壮壮的爱情是幸福的。这不禁让程笑石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了那些令自己渐渐冷漠、无情,最后转变成别人口中的怪人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程先生,你在想什么呢?”金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程笑石忽然有些感动,“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金莉越发的不明白了。她把毛巾缠在了自己纤细而白皙的手臂上。
程笑石笑说:“自从到这个镇上来,我离群索居,不愿与人为友,也从未想过他们能理解我。他们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答应。你是少有的不叫我怪人的人。”
“人不被逼到一定份上,谁又愿意宁愿被误解也不解释呢?”金莉作为一个风尘从良的女人,似乎很能明白什么是苦衷。
“呵呵,”程笑石无奈地笑笑,“你很会理解人,看来你老公没选错人。”
“我也没选错。”金莉露出幸福的笑,但很快,她收起笑容说,“程先生,我想你一定有很多遗憾吧?或者,至少有事情在禁锢着你。”
程笑石没说话,只是看着远方。
金莉又说,带着几分宽慰:“其实有时候我们对痛苦所做的报复性转变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该想起依然忘不了,该痛苦的也还得痛苦。特立独行的改变只是让别人再笑话你一遍罢了,就像……就像伤口上撒了一把粗盐。”
“好了不说这个了,”程笑石似乎讨厌自己回到过去的状态——至少现在是这样。他看向水面,“这么久了,你老公该起来了吧?”
河面很平静,只有一开始被搅开的浮萍在水面缓缓流动,正慢慢回到最初紧密相接的样子。
金莉虽然自信于丈夫的水性,但她不知道刚才自己聊了多久,她有些担忧起来。
“大壮他不会出事吧?”
程笑石起身准备去看看,还没来得及回她,忽然河中猛地冒出了葛壮壮,此时他已转到了水车的另一边。
他游到岸边,爬上河滩。金莉赶紧上前给他擦身上的水,并问他有没有事。他摆手连说了几句“没事”,之后表情严肃地看着程笑石,此时的镇定看上去更像是内心过于恐惧造成的。
“看到什么了,你倒是说啊?”程笑石催促道。
葛壮壮穿上衣服,咽了好几口唾沫,似乎这是他缓解紧张最有效的办法,他看着河面并指着一开始冒头的地方,心有余悸地支吾道:“下……下面有人!看上去死……死了好几天了!”
“什么!?”金莉听了这话,立马惊讶得叫出声。程笑石则只是淡定一笑,像是某种猜测得到了证实……
下午两点,克林从石关镇回来。程笑石在半道上就把他截住,没等他开口就使劲拉着往村西走。克林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看他神色严峻,也没多问,只跟着往前赶。
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之前停过赵凤霞和陈殿新尸体的鱼棚所在。克林还没进去就预感到不对劲,他在距离鱼棚还有一两丈远的地方停下。
“你不会要告诉我又有……”他指着鱼棚看着程,话只说了一半,似乎已不敢再说下去。
然而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程笑石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又有人死了。你进来看吧,不一定是坏事。”说完便率先进入鱼棚。
克林胆战心惊地进了鱼棚。鱼棚的旧床上放着程笑石和葛壮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捞起来的尸体。尸体全身赤裸,面部肿胀变形,已难以辨认出他原来的模样。好在其他不易被改变的体貌特征可以很轻易地证明他的身份,比如脖子上的大痣,还有那张兔唇。
“是他?”克林大吃一惊,但立马又为这个结果感到些许的庆幸,“其他人知道吗?”
“我让葛壮壮帮我捞的,”程笑石说,“我说了让他保密。”
“他靠得住?”克林有些不放心。
“靠得住,”程说,“我说你回来会给他更多的辛苦费,前提是他得听我的。”
“尸体检查过了吗?”
“你来看。”程笑石转到死者头部位置,指着后脑勺说——上面有一个已经变得泛白起皱的三角状钝器伤口,“这是他的致命伤。尸体皮肤虽然肿胀,但腹部无积水现象,口耳鼻内也无污浊物。他的双手呈握拳状,不过并未抓取异物,指甲里也没有泥沙。可以肯定,是死后投尸河中的,时间就在初二那天晚上的十点左右。”
“这么清楚?是验尸得出的结论?”克林对程笑石如此精确的时间判断感到诧异,甚至是有些半信半疑。
“不,我说的是投尸时间。”程笑石说着走到鱼棚最里边的一个角落,拿出一根湿漉漉的绳子扔在克林面前,“眼熟吗?”
克林拿起绳子,看着断裂面被切割得很粗糙的绳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几乎不用费心去回忆,克林立马想到了包家的井绳。
“是他?”克林抬头看着程,语气里更多的是惊讶而非质疑。
“尸体被绳子绑在一块石头上放下去的,”程笑石说,“所以好几天了也没有浮上来。”
“你说对了,”克林开始变得兴奋起来,“这的确是件好事,这样一来之前那些问题都能解释得通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克林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块大洋:“你闻闻这个。”
程笑石凑上去闻了闻——有大股烟味:“这不就是冯会珍捡的那个吗?”
“不是,”克林收起大洋,神神秘秘地说,“今天我去了一趟福来茶馆。这枚大洋是我跟老板秦瑞宝换的。”
“秦瑞宝?”程笑石露出不解的表情,“这又是个什么人?”
“就是福来茶馆的老板啊。”克林说。
“赵丁宝去他家喝过茶?”
“没有,俩人从来没打过交道。”
“那这枚大洋——”
“哈哈……”不等程笑石说完,克林神秘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有趣的事还在后头呢。等史村长他们的消息一到,我们就可以揭开整件事情的真相了。”
“什么时候?”
“很快,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安排。这次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下午三点,吉昌从城里带着消息回来了。不出克林所料,包庆喜的确是在五月二十七的晚上就到了相馆,这证明他没有杀人——至少在赵丁宝事件上他是绝对清白的。在得知自己白跑一趟后,吉昌显得有些沮丧。
当天晚上,克林带着程笑石和吉昌悄悄来到鱼棚。一来为防止尸体腐败太快,二来不想过早地公开此事,三人合力把尸体装进麻袋,随后运到冰窖准备藏起来。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冰窖的门锁了。好在吉昌主动请缨,声称自己曾学过用铁丝开锁,技术虽然不高,但只要时间充足,也能在不破坏锁芯的情况下把锁打开。程笑石给吉昌找来一截废旧的铁丝,耗费半个多小时果真让吉昌开了门。之后吉昌再接再厉,将食用冰冰窖的门也撬开了,只是这次花费的时间更长。等找到隐蔽的位置藏好尸体时已经是十点过了。
这一晚,克林睡了自来石关镇后难得的一回好觉。此时此刻,对于整个案件的真相,他已有了胜券在握的自信。
第二天,克林又一次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就像在筹备某个盛大的仪式,既兴奋又充满期待。
中午,克林从外面忙完回来,程笑石正陪着朱桂堂、史裕丰两位村长在客堂等他。
一进门,朱、史二人就立马上前打招呼。克林微笑着点头示意。
程笑石上前一步,小声说:“两位村长也刚到。”
克林看了一圈,发现少了一人:“吉昌呢?”
“我让他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去了。”程说。
“什么事?”克林表现出困惑,似乎在他心里,已经没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重要事情没做,“你该不会又让他给你喂鸟去了吧?”
“哪能呢,”只见程笑石幽幽一笑,再次压低了嗓门,“昨天……你那本书的秘密我也知道了——我让他去做他最擅长的事去了。”
克林立马明白过来,报以会心一笑。之后他转向两位村长,开始问起正事来。程笑石重新回到座位坐下。
这时朱桂堂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放在桌上——纸上间距不一地写了几行字。
“这是取过冰窖钥匙的名单,”他说,“一个不落。”
“时间是六月初一和初二这两天。”史裕丰在旁补充道。
名单上以竖排的方式写着一串名字,名字后面则是取用冰的时间和用途。
宋世文:六月初一取冰。蔬菜保鲜。
张鼎:六月初二取冰。凉糕制作。
葛壮壮夫妇:六月初一取冰。室内降温。
陶奉金:六月初一取冰。水果保鲜。
施炎:六月初一取冰。灼伤冷敷。
胡化:六月初二取冰。室内降温。
卫东:六月初二取冰。遗体保存。
郑铎:六月初一取冰。发烧降温。
贺朋舟:六月初一取冰。冷饮制作。
蒋树生:六月初二取冰。肉类保鲜。
克林看完名单,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从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名字。
“村里的锁匠问过了吗?”克林放下名单问。
朱桂堂回说:“打听过了,都说没有给人配过钥匙。”
史裕丰附和:“我连镇上的几个锁匠也托人去问了,都说没有人去配过钥匙。”
“我记得你说过为了防止别人私自配钥匙,会不定期换锁。那最近冰窖的锁换过吗?”程笑石在旁问。
“没有,”朱桂堂摇了摇头说,“我们确实会不定期换锁,但一般只在出现冰块被盗用或储存量出现异常减少的情况下才会换锁。”
“那意思是近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克林问。
“是的。”
克林再次把目光放在名单上,忽然,有个名字让他心里猛地一震,手指着名单上的名字问:“这个人是谁?”
三人都往名单上看去,并看向克林手指的位置——施炎。
名字里带“炎”,注音符号正是墓穴中发现的“丨ㄢ”。程笑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是落虹村的人,”朱桂堂说,“初一那天他儿子被蒸汽烫伤,取了几块冰回家冷敷。”
“他认识冯会英吗?”克林问。
“当然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就是冯会英说成的。”
“这样,你们再去跑一趟,问问他初二那天都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
“行,”朱桂堂答应下来,“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行,知道了。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说着便和史裕丰起身告辞。
“对了!”克林突然想起什么,又吩咐说,“还有件事别忘了,冰窖暂时不要放人进去了。什么时候结案了,什么时候再开放。”
“行,知道了,”朱桂堂说着掏出两把钥匙,“这是冰窖的备用钥匙,你拿着吧。要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克林点头,接过钥匙,随后送两人出门。
当克林回来时,程笑石手里正拿着那份名单,笑说:“怎么样?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吧?”
克林一把夺过名单:“还不至于,说不定只是巧合。”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揭露真相?”
“如果不出什么大的意外,后天就可以。到时候我要让凶手当众认罪。”
临近黄昏时,朱桂堂又来了。他告诉克林,施炎初二那天,白天独自在地里干活,一直到晚上才有邻居看到他回去。这段时间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克林听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面无表情,亦不置可否。朱桂堂追问了几次,克林都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朱无奈摇摇头,叹口气走了。等朱桂堂一走,克林竟又朗声大笑起来,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