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克林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这两天想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在这一刻归了零。不一会儿他又看向程笑石,还抱着一丝侥幸:“不行,你还是先说说看,说不定你也错了。”
接下来整整两天,克林都没有出门,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出了纰漏。包庆喜的嫌疑最大,也只有他同时具备作案时间、动机还有条件。但正如贺朋舟说的那样,尽管自己可以使用排除法得出包庆喜是唯一的嫌疑人,但作为怀疑方,自己理当主动举证,至少不能因为对方没有无罪证明而将其定罪,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克林心里越想越乱,两天时间里,程笑石和吉昌都跟商量好了一样,没有来打扰他,似乎都知道他最需要的是冷静,并重新整理调查思路。唯一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在自己心情低落的时候还得亲自动手做饭。
到了初八这天,程笑石和吉昌来找克林了。吉昌已经一改多年来蓬头垢面的形象,程笑石似乎受到影响也穿得越来越整洁了,但比之吉昌,他的那把不肯修理的胡子依然让他很显老,仅仅是从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转变成了普通“老头”而已。
一见到克林,吉昌就抢着说话了:“克探长,赵丁宝的尸体下葬了你知道吗?”
克林一拍脑门:“糟了,这两天光顾着想事情,把这茬给忘了。”
“已经晚了,”程笑石说,“昨天就埋下去了。”
“那说了也没用了,”克林看了看程,“你们来不会就为了这一件事吧?”
程笑石说:“确实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天你是怎么解释在河边捡到赵丁宝的烟杆的?”
克林没太明白程笑石的意思,有些狐疑地说:“就说能证明赵丁宝是被凶手用板车拉去鹤壁村的,怎么啦?”
“我发现一个问题。”程笑石说。
“什么问题?”
“你认为河滩上的烟杆是赵丁宝不小心落下的还是凶手丢在那里的?”
“既然凶手想要制造死者复仇的舆论,那肯定是凶手故意丢在那里等着我们去发现的。”克林想都没想就说。
“是,凶手确实想要把赵丁宝的死算在死人头上,但根据我们之前的推理,他是临时产生这个想法并改变作案手段的,否则墓穴里的注音符号就解释不通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断定,凶手是在作案以后才把赵丁宝的烟杆丢弃在河滩上的。”
“难不成凶手果真返回过紫萍河,是你忽略了返程脚印?如果是这样那凶手也有可能真是在紫萍河淹死赵丁宝的。”
“不,”程笑石斩钉截铁说,“在纯粹的猜测面前,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没有返程痕迹的事实。”
“如果凶手没有返回过紫萍河,那烟杆的唯一解释就是赵丁宝在路过那里时不小心落下的。”
“不可能。”程笑石继续反驳,“我捡到烟杆的位置在河滩靠近河面的地方,如果是路过河滩时不小心掉的是不可能掉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除非有人动过,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没有返回,不是偶然遗落,那就没有任何解释可言了。”克林两手一摊,脸上露出对他的言论不得不怀疑的无奈表情。
“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程笑石不紧不慢说,“我们到底哪一步走错了?直到后来,我想到了板车问题。这个问题除了能证明凶手一定返回过紫萍河外,很大几率上还能证明包庆喜无罪。当然,我说的返回是以一种特殊的形式。”
“什么!?”克林惊呆了,就连吉昌也感到不可思议,张大着嘴巴看着程笑石。
“你说的板车问题是什么意思?”克林显然没反应过来,他又一次问道,“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如果包庆喜真是无罪的,那我们之前的推理都作废了。”
吉昌也担忧地说:“真是这样的话连作案手法和那些符号也得重新解释了,而且还得找出下一个和符号有关的嫌疑人。”
克林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这两天想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在这一刻归了零。不一会儿他又看向程笑石,还抱着一丝侥幸:“不行,你还是先说说看,说不定你也错了。”
程笑石转到一张椅子前坐下,说:“从鹤壁村到羊盘村,可供拉车的大路只有一条,也就是可途经紫萍河的那条路,这也是两个村子间唯一的通路。凶手用板车把赵丁宝从羊盘村拉到鹤壁村,之后我在路上没有找到任何回来的脚印和车辙,便以为凶手没有返回过紫萍河。然而我们忘了件事,板车最终是在羊盘村找到的,也就是说,凶手一定会再路过紫萍河一次。”说到这里程停了下来。
克林还在回味着程的话,吉昌便说:“这么说凶手确实返回过紫萍河,并有机会扔下赵丁宝的烟杆。”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思绪过于杂乱,克林虽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还处在有些朦胧不清的状态,他说:“这也没法证明凶手不是包庆喜呀!”
程笑石继续点着克林:“你把大脑暂时清理一下,好好想想,既然凶手返回过紫萍河为什么我没有找到车辙和脚印?”
“车辙……脚印……”克林心里念叨着,开始在原地缓缓踱着步。很快一阵细密的“格格”声从他的唇齿间传了出来。
没一会儿,他猛地转向程笑石停住,兴奋地说:“我明白了!没有车辙和脚印是因为凶手并不是当天晚上把车拉回羊盘村的!”
“没错,”程笑石微笑着点头,似乎对克林如此快调整过来的思维感到很满意,“凶手在五月二十六的晚上溺死赵丁宝,如果他当天晚上就把板车拉回羊盘村的话,我在二十八那天早上就能准确认出他留下的车辙和鞋印。既然凶手一定返回过,我却没有发现痕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并不是作案当晚返回的。由于板车是偷来的,因此他不可能在大白天大摇大摆地从大道走,所以他如果不在当天晚上返回,那就只能是第二天晚上。若凶手确实是临时改变作案手法的话,那么这也是他唯一一个扔烟杆的机会。”
“可也不对啊,”吉昌半是好奇半是质疑地问,“你不是二十八的早上才去检查的痕迹吗?怎么就没有二十七日晚上的车辙跟脚印呢?”
“其实不是没有,而是被忽略了。”克林接过吉昌的问题,解释说,“我们是在六月初四才知道板车在羊盘村的,在此之前我们先入为主地把凶手留下印迹的时间限定在了五月二十六赵丁宝死的那天晚上。由于二十七日那天白天下过一场雨,老程便根据印迹的深浅与积水的多少来确定哪些是凶手留下的哪些是无关人士留下的。凡是深而清晰、无积水的痕迹都被认为是雨后留下的而被排除,因此二十七日晚上的痕迹一开始就被忽视了。”
“正是,”程笑石点头,“这是我的失误,但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但这还是不能证明包庆喜没罪呀?”吉昌又说。
“目前暂时是不能,但很快就能证明。”
“没错,”克林接着程笑石的话说,“二十七那天雨一停我就让包庆喜去城里洗照片,只要我们进城问一下相馆老板就知道了。”
“我知道了!”吉昌猛一拍手,“如果包庆喜是在合理的时间到达相馆那么他是凶手的说法就不攻自破。”
“没错,”克林说,随即脸色变得凝重,“如果包庆喜真的无罪,那么正如你说的那样,凶手杀害赵丁宝的作案手法还有那个注音符号都得重新解释。”
程笑石说:“即便包庆喜没罪也没什么,至少我们排除了一个最容易让我们走进误区的嫌疑人。”
“可除了包庆喜还能有谁具备完全的作案三要素呢?”吉昌说,“陈双和沈慧春没有作案时间和条件,殷铁生也没有作案时间,剩下的其他人又没有作案动机。——唉!难啊!”末了他叹出一口气。
吉昌的话音一落,克林的脸沉得更厉害了。程笑石见状,忙说:“现在还不一定呢,要去城里问了才知道。就算包庆喜真的无罪,我相信我们也能找出凶手。”
吃过午饭,三人便开始分工:吉昌出发去了城里照相馆;克林跟着一起去镇上,他决定以赵家为中心查查他的邻居中有没有和注音符号有关的人;至于程笑石则再次去了墓穴,虽然现在还不能百分百保证包庆喜不是凶手,但与其闲着等消息,不如主动调查,因此他想再到墓穴附近转转并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溺水点,也算是为推翻后的情况提前做准备。
程笑石路程最近,自然最先到达目的地。他在墓穴四周仔细地绕了两圈,之后往西南侧的一个树林走去。
这次程笑石找得更仔细了,他一边走一边拨着茂盛的杂草和灌木丛,试图找到可以淹死人的水坑或某个可能蓄水的野山沟。他甚至把山上村民们用来窖红薯的土窖都找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发现。
程笑石衣裳已经湿透了,他不停地扯着胸前的衣服给自己扇风。偶尔刮过一阵微风,也让他无比惬意。当他放弃寻找准备下山时,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了。他从一个山路绕到村间土道上,之后往羊盘村的方向走。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有户人家的房后传来好些人的谈话声。程笑石停下支着耳朵听了听,没听清。好奇心使他向房后走去。
房后是一片竹林,几个村民正向着同一簇竹子围观着。程笑石走过去也没有引起村民们的注意。在被围着的那簇竹子前,有一只鸭子斜躺在地上,脖子扭得很厉害,身子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死了。新奇的是鸭子的头正伸在一个高二十公分左右的竹筒里。有个男村民正想办法往外拽鸭子的头,围观的村民则打趣般地给他出谋划策。
程笑石问旁边一个穿着围裙的妇女:“大姐,这怎么回事?”
妇女回头瞅了他一眼:“你叫我大姐?我看我喊你一声大哥都能给你喊掉辈了。”
这时旁边有个认识程笑石的村民凑过来:“哟,程笑石。穿这么干净了,今天不遛你家鸵鸟了?”
妇女喃喃:“原来他就是程山村那个怪人。”
程笑石只是打个哈哈,便看向那鸭子问:“这是要干嘛?”
那村民说:“老杨的鸭子被竹筒里的水淹死了,你说稀不稀奇?”说完便哈哈笑起来。
程笑石啧啧道:“虽说存在即合理,不过鸭子被水淹死,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在那拖鸭头的村民听见程笑石等人议论,便解释说:“这根竹筒里面本来有两个节,不知道哪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把上面的竹节戳了个洞。前几天,这里面灌了水,鸭子伸头喝这里面的水,估计头伸得太进去了,卡在那个竹节洞里出不来,就被竹筒里的水淹死了。”
听了村民的解释,大伙又哄然大笑起来,连称“稀奇”。程笑石跟着笑了两声,忽然笑容逐渐消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当旁人问他想什么时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回话,自顾自地迈着阔步走了。在他身后,再次传来那句他听了无数遍的话——“真是个怪人!”
在程笑石还在山上转悠的时候,克林已和吉昌到了镇上。之后吉昌自己进城,克林去了赵家所在的那条街。
这次克林并没有再去赵家,而是在其附近的几个邻居家打听。然而和程笑石一样,他接连走了十多家,几乎快把整条街的民房的大门都敲遍了,也没有找到任何和墓穴符号有关的人。克林有些失望,甚至有了几分绝望。
就在他准备放弃返回羊盘村时,忽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来。
“对呀!”他用拳击掌,自言自语地说,“我还可以去找席曼真啊!”
说完克林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了当初席曼真留下的纸条,在纸条背面写着“民丰街131号”。克林收起纸条叫了辆黄包车往民丰街赶去。
席曼真的家是一栋仿欧式的独立洋楼。主体建筑有着拜占庭式的穹窿,下方是四根巨大的浮雕立柱,柱上雕刻着一些和宗教有关的符文。楼房外面的围墙漆成了纯白色,当太阳打在墙上时,白得有些晃眼。在主楼到围墙间由一条大理石铺就的甬道相连,甬道两旁是私家花园,里面栽种着本地以及引进的各种奇花异卉。为了安全,在进出庭园的铁门上,还有尖锐的如同红缨枪枪头一般的防翻越装置。单从整栋楼房主体看上去就像是缩小版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而站在庭园外往里看又像是中西结合的私人园林。
克林走近庭园时大门正关着,他轻车熟路般按响门铃,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头上裹了圈白头巾的女性仆人来开门,并问克林来意。
克林报上席曼真名字,仆人并没有立马开门,而是更加谨慎地打量着他,似乎得到过某种嘱咐,不能轻易放陌生人进来,尤其是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好在今天克林一身西装革履,这样庄重的穿戴也不太容易让人产生反感。仆人打量完毕后,又问:“你找我们家小姐什么事?”这回她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对异性来访者的谨慎而非对坏人的防范。
“我……我来……”克林正打算回答对方时,还没等说出口,便看到仆人身后不远处站着自己正要找的人——席曼真。
克林朝仆人身后努努嘴:“还是让你家小姐来跟你说吧。”
仆人回头,礼貌地喊了声“小姐”。席曼真从甬道那头快步走了过来,也自然认出了克林。她微笑着向克林点头,并让仆人不用管,自己给克林开了门。
“小姐,待会儿老爷他……”仆人有些担忧,不肯离开。
“你走吧。”席曼真说,“我爸那边我去跟他说。还有,我爸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能叫他老爷,叫先生。”
“是是是,”仆人连连点头,“那你自己去跟老——席先生说吧。”说完便自己忙去了。
“看来你父亲还是个开明人士,不喜欢迂腐的那套。”在往主楼走的路上,克林说。
席曼真说:“孙中山先生自辛亥革命后就提出废除等级制称谓,倡议人人平等。而且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老爷,还有个原因是他觉得叫先生显得更年轻一点。”
克林望着眼前很有特色的建筑,又说:“我想你父亲一定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吧。”
“你说错了,”席曼真笑说,“很多人都像你这么认为,但我父亲只是单纯地喜欢拜占庭式的建筑风格而已。他是个非宗教人士,年轻时去过荷兰、希腊,前几年还去了土耳其,回来后我们就搬到这个小镇上修了这栋教堂式住宅。”
“原来如此。这么大一座洋楼也得不少钱吧?想必席先生也是个成功的生意人。”
“你又说错了,我父亲以前在上海商会还有洋行做翻译和一些交易文书起草工作。那时候,我父亲是少有的掌握多种外语的人,所以收入非常可观。”
这时两人已经走进大楼里面,身边不时有仆人和席曼真打着招呼。席曼真走进一间装潢精致的房间,和父亲打了声招呼,之后出来,带克林穿过厅堂,向房后一处雅静的中式房屋走去。房子上有个牌匾,刻着“却忧斋”。
“这是我的书房,父亲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年送给我的。”走进房屋,席曼真介绍说,“他认为看书是世界上最好的忘记忧愁的方式,所以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很好听。很中式。”克林看着四周书架上的各式书籍说。
“好了,我们说正事吧。”席曼真在一张几案旁坐下来说。
克林在她对面坐下,这时有仆人送了喝的来。席曼真递过杯子:“尝尝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咖啡。”
克林端起杯子喝了两口,做出满意的表情,随后他拿起旁边书桌上的笔纸,写下了注音符号丨ㄢ,说:“这是墓穴里赵丁宝在临死前留下的,我这次来就是想打听一下和赵丁宝及赵凤霞有关的人中,有没有人名字里带有这个发音的字。”
席曼真念了遍那个注音符号:“最近的人里没听说过,只是凤霞以前在女校读书时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叫周怀艳,她的名字里有个‘艳’字是这个读音。不过她是湖南人,而且只在前几年来过一次,那时我们几个约在一起玩了两天,之后就一直没见过了。她很好,是个很温柔的女孩,不可能是她。”
克林对此也不太相信,他更愿意相信是个男人,于是又问:“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男的名字里有这个注音的。”
席曼真又开始在脑海里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排查”起来,克林则一边品着清香四溢的咖啡一边等着她的回答。他甚至在想即便对方突然喊出一句“我想起来了”,然后吓得自己把咖啡洒满整个价值不菲的西装也值得。
然而,席曼真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只想到一个叫李渊的,读音不完全一样。”
克林沮丧地转向书桌,书桌上放着一本线装的《元氏长庆集》。他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篇,显得有些无措。
“不好意思,”席曼真见自己没帮上忙,有些内疚,“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了。可惜不能帮到你。”
“没事,”克林继续胡乱翻着那本诗集,“跟你没关系,是凶手太狡猾。”
“听人说你前两天不是找到一个姓颜的凶手吗?”
“嗯,其实只是有嫌疑,没有证据。现在可能得从头查起。”
“意思是他又没嫌疑了?”
克林没回席曼真,目光停留在诗集中的某个页面上如发现宝藏一般久久不肯挪开。
“怎么了克探长?”席曼真好奇地问。
克林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究竟念的什么,似乎是在重复诗集中的某句诗或某个词语。过了会儿他合上诗集,看向席曼真:“席小姐,这本书能不能借我用几天?”
“当然可以,”席曼真虽然不知道克林用意,但还是一口答应道,“送给你都没问题。”
之后克林起身告辞,一副很匆忙的样子,席曼真本想再问些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方就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