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吉昌突然脸色一沉,依旧压着嗓子,用阴森森的口吻回说:“在石关镇,凡黑衣女子披头散发、脚穿单只寿鞋自杀者,其冤戾之气极重。如是与人殉情同死,戾气更是倍增,其地将多年不得安宁。老辈口中还有句顺口溜,叫‘死单不死双,死双人遭殃’。”
直到包庆喜离开,克林才重新打开纸团。纸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哏见未必为十”六个字。克林刚刚看过,门外又突地响起敲门声,只是声音比之前要小些。
这次克林依然先打开一道门缝,见敲门的还是那个哑疯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丝毫没有变化。想到纸条上的内容,克林没有立马关门。此时哑疯子也在使劲朝门里瞅,也许是看到克林身边没有其他人,他对着克林突然慎重地点了点头,给了对方最明显的示意。
克林早揣测了八九分,这一点头,他立马放下门闩,把对方让进院里,随后又迅速把门关上。
克林把“哑疯子”领到屋里,让他坐到桌前,然后给他找来纸笔。他知道,对方的“疯”是装的,他有事情要告诉自己。
克林在他对面坐下,把纸笔朝他面前一推:“写吧哑——吉昌,你不惜暴露自己装疯的事实一定有什么大秘密要告诉我。”
不料哑疯子吉昌把纸笔一推,邪然一笑:“我可不只是装疯。”
吉昌会说话!所谓的哑疯子不仅装疯,而且装哑,这点确实出乎克林意料,但他知道,往往意料之外的事最终都将在情理之中。
吉昌说:“相较于我的来意,你现在对我为什么装疯装哑更感兴趣吧?”
克林淡淡一笑,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手势:“确实有那么一点。”
吉昌继续说:“我八岁‘哑的’,十九岁‘疯’的。听说您擅长心理分析,你肯定在想,我一定是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某人的恶行,然后为了不被杀人灭口才装疯扮哑的对吧?”
克林习惯性地跷起二郎腿,说:“我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这么想过,不过被我否定了。在我经手的所有案件中,任何想要杀人灭口的凶手都不会因为目击者突然疯了或者哑了而取消灭口计划。”
吉昌也笑了,一种带着自嘲意味的笑,他一边用食指卷着耳边脏兮兮的头发一边说:“我成为‘哑疯子’全是拜我妈所赐。对了,我说的是我亲妈,不是养母也不是后妈。”
这点克林倒确实没有想到,追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吉昌苦笑一声:“因为爱,一种深沉但扭曲的爱。我爸走得早,我是我妈一个人拉扯大的。她非常疼我,疼到生怕我出一丁点事,但可怜的是,她太迷信歪门邪道了。我七岁那年,经常得病,正巧当时村里来了一个游方道士,宣扬他的道法药丸。也不知道他是真有能耐还是碰巧,他在后院手舞足蹈给我作了场法,又拿了几个黑黢黢的药丸给我吃,我的病还真就好了。我妈从此对这类旁门左道的治病方法深信不疑。第二年,我和伙伴到观里玩,因为年纪小不知轻重,就对着一尊神像骂了几句,还不小心打破了香炉。后来观里的道士不干了,找我妈告状,并且说了些耸人听闻的危言吓唬我妈,那煞有介事的口气说得连我也感到害怕了。我妈是又赔礼又道歉。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被一大堆小鬼追着跑。第二天心神不宁,刚出门就被恶狗咬伤,之后我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回家把做噩梦的事跟我妈说了。当时我妈放下碗筷就带着我去观里求道士解脱之法。谁知那道士根本就是个假道士,一心只想骗我妈钱,故意说得很严重。说我出口辱骂太上老君,惹怒了道家众神。要想祛除灾劫保平安,得花钱做场大的法事。无奈家里穷,拿不出打醮的钱。那假道士见我们榨不出油,就出了个损招报复。说如果不做法事,想要保命就只能装哑三年,否则有亡身之祸。那时我小,怕死,我妈比我更怕我死。于是在之后的三年里我妈走哪儿都带着我,不准我开口说半个字。当时我因为怕死也不敢开口说话。对外我妈只说我是害了喉疾,不能说话。然而三年以后,我已经习惯了装哑,即使可以说话也不想再说,除了在家和母亲聊几句外我依然喜欢装哑。自从被假道士说我得罪神明要遭灾后,村里很多人都不把我当正常人看,他们怕传染霉运一般,都离我远远的。再后来我妈下雨天上地里干活被雷劈死,他们更把我当成霉运附体的扫把星,还说是我害死的我妈。从那以后他们不仅讨厌我,还处处排挤我。我只要稍有反抗,他们就大肆宣传说我疯了要打人。后来我想既然他们都当我是疯子那我索性就疯给他们看,我要让所有人见了我都怕得发抖!”说完这些话时吉昌已经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克林听完,除了有几分动容外更多的是欣喜,他说:“这么曲折的装疯扮哑,今天突然对本探长和盘托出,看来一定还有比这更令人意外的消息要告诉我。”
吉昌点头,总算说到正题上:“我可以告诉你,镇上出了人命,镇长为什么不敢报警。”
“为什么?”克林问。
“因为赵凤霞的死犯了镇上的大忌!”
“大忌!?”
“没错。赵凤霞的尸体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确实是溺水身亡。”
“嗨!”吉昌摆摆手,“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他们死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
克林想了想,摇头:“我去的时候两人身上已经换上干净衣服,是有什么不对吗?”
吉昌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院子后压低声音说:“赵凤霞死的时候身穿黑色长裙,脚上只有一只死人才穿的寿鞋!”
尽管吉昌说得很神秘,但克林仍旧表现平淡:“这……是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吉昌轻“哼”了一声,说:“本镇自明朝崇祯时期起便已建制。据说当时正值吴三桂造反,国中百姓民不聊生。很多难民为避兵燹,逃到这里避难。因为这里四周环山,易守难攻,且近乎与外隔绝。故名石关镇,沿用至今。也正因如此,石关镇镇民因循守旧,崇拜神明,留下不少禁忌风俗。赵凤霞自杀时的那身怪异打扮便是镇上最避讳的一种禁忌,不过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镇长也不希望有人利用这种禁忌。”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吉昌狡黠一笑:“你会去防范一个写不来字还是个不能说话的疯子吗?”
克林想到他把那句应该是“眼见未必为实”的话写得错误百出,也就明白了。
随后克林又问:“如果有人犯了禁忌又会怎样?”
吉昌突然脸色一沉,依旧压着嗓子,用阴森森的口吻回说:“在石关镇,凡黑衣女子披头散发、脚穿单只寿鞋自杀者,其冤戾之气极重。如是与人殉情同死,戾气更是倍增,其地将多年不得安宁。老辈口中还有句顺口溜,叫‘死单不死双,死双人遭殃’。”
“你被这些封建迷信害得这么苦,到现在还信这个?”
吉昌答:“倒也不是信,只是涉及人命,还是小心对待为好,何况世界上有些事情我们确实无法解释。”
克林“切”了一声,跷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膝前:“本探长可压根儿不信这些异端邪说。要真有这么邪乎,还要什么警察,直接把道观改成警署,让那帮道士破案得了。”
“嘘——”吉昌突然紧张起来,阻止克林说,“您小点儿声。你不信,镇上的人可信得不得了。这里的人对神明的信仰很深,要是让别人听见你这么说你在这儿就待不下去了。难不成你也想和我一样装疯卖傻?”
“行,听你的。”克林笑着点了点头:“对了,你还没说犯了禁忌具体会怎么样呢,到底怎么个不安宁法?”
吉昌把一只手窝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嗓门压得更低了:“复仇——赵凤霞两人死得冤,穿成那样去寻死就是为了复仇,把生前欺负自己的人一个个带走。”
“你这越来越玄乎了。”克林是唯物主义,对此自然嗤之以鼻。正想再反驳几句时克林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怎么啦探长?”吉昌被克林的表情唬住了。
克林还没来得及回答,院外传来包庆喜哼曲儿的声音。
“你的‘保姆’回来了,”吉昌立马起身,“我先走了。你要找我可以去……”
说完吉昌准备从后门开溜,克林把他叫住,急切地问:“还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诉我,之前你是不是跟踪过我?”
吉昌回过头,双腿依然是迈开的架势:“我没必要这么做。我有一百种方法获取任何消息。”说完继续从后门匆匆离开。
克林再次陷入沉思,神情凝重。每当他思考一些难解的重要问题时便会习惯性地将十指相扣于胸前,两个拇指顶在一起摩擦着,牙齿在闭着的嘴里轻轻磕出细密的“格格”声,像是跟着思维打节拍。这些习惯似乎可以排遣他内心不愿承认的惶惶不安,或者缓解困惑带来的焦虑及烦躁。直到最后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来停止这些动作,同时也在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明天要去见一个不得不见的人……
在石关镇之北,是该镇四大村落之一的“程山村”。和其他村落一样,村内多是丘陵矮山。整个村里百余户人家,分布于东西两个山坳。东坳大抵姓程,西坳则多是马姓。至于为何命名为程山村而非马山村,不得而知。
石关镇少与外界沟通,镇内民风习俗较为传统封闭。尽管国民政府已经重新规划了镇内各村的地理范围,但由于地处偏僻,镇中制度并不完善。这里没有门牌号,要找哪户人家全凭一张嘴来打听。
克林一大早就到了程山村,好在石关镇的村子都不算大,没费太多工夫他便在西边山坳的最里边儿找到了陈殿新生前挚友马向南的家。
马向南个头虽不高,五官却也标致耐看。浓眉瘦脸,目光炯炯。他穿着一件朴素的土布单衣,踩双补丁布鞋。看到克林来的时候他先是表现出几分诧异,但很快又表现出更多的理解。
他把克林让进屋,同时嘴上说:“差点忘了你就是要查殿新自杀原因的那个私家侦探了。”
克林在一张方桌旁挑了条大方凳坐下:“我来还是因为这事,前天有些事情忘了问——不对,应该说是当时没在意所以没问。”
马向南从墙角提起一暖瓶放桌上,又拿起桌上一罐茶叶对克林摇了摇:“喝茶吗?”
“白水就行。”克林回。
马向南倒了杯白开水给克林,随后自己在桌上铺了张草纸,用一支只剩半截的铅笔画了起来。
克林有些好奇:“你是画家?”
马向南依旧在纸上勾勒着,头也不抬地回答:“不是,爱好而已。”
“你也真够有闲情逸致的,你朋友刚死你就在这陶冶起情操来了。”
“那你可能不知道了,”马向南解释说,“我在心情悲痛的情况下只能用画画来缓解,可能这就是我们这种追求艺术的人异于常人的地方吧。让你见笑了。”
克林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又说:“既然这么喜欢,那你应该买一套专门的画笔,有各种颜料搭配,效果更佳,而且城里就有卖的。外国的画家都是用那种笔画的。”
“你说的是西洋油画吧?”马向南语气里颇有些不屑,“别说我没钱,我就是有钱也不稀罕买那玩意儿,真正的中国山水图根本不需要国外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克林一时语塞,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喝水缓解尴尬。
此时马向南已在简陋的草纸上勾勒出一座山峰的轮廓,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克林,随后又埋下头继续画着,同时嘴上说:“克先生,你不是想找我了解殿新自杀的事吗?怎么,对画画更感兴趣?”
“好吧,咱们说正事。”克林把搪瓷水杯往桌上一磕,又习惯性地跷起二郎腿——仿佛只要一坐下,两条腿就没法同时着地似的。他继续说,“陈殿新和赵凤霞自杀前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直接一点说,有没有人曾在两人自杀前用感情的事威胁过他们?”
“这个我不清楚。”马向南立马回说。他只是停了停笔,没有抬头,说完又继续在纸上勾勒着。
克林又问:“你最近一次看到他们是哪天?”
马向南再次停了笔,铅笔在拇指和食指间来回搓着。他斜着脑袋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之后摆摆手说:“具体哪天真记不起来了,反正好长时间没见了。自从赵丁宝推掉两人婚约起,他和凤霞就不怎么在镇上住了,殿新怕赵丁宝把她抓回去关起来,凤霞也怕嫁给一个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他们俩在城里租房过日子去了。赵丁宝找不到侄女气得骂了好几回街。有一回在烟馆还闹误会跟外面的人打起来,他抽了烟没劲,被人打掉一颗门牙。后来——”
“停——”克林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不关心他的门牙是怎么掉的,我就想知道,他在陈、赵两人自杀前有没有去找过他们。”
“您直接去问赵丁宝不就知道了吗?”马向南建议。说完又自顾自地画了起来。
克林“切”了一声,说:“你让我去问烟鬼那张豁牙嘴?我还不如直接问一个傻子呢。”
“姓赵的不靠谱你可以去问陈姨啊?”马向南建议道。
“你是指陈母?”克林反问。
“对,”马向南点头,“我一向这么称呼她。”
“我当然会问她,”克林说,“只是她的情绪还没完全平复下来,若是问得太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这件事看似简单,背后指不定复杂成什么样。我得一步步来,循序渐进才能事半功倍。”
“您的意思是我朋友和凤霞她不是自杀?”
“至少不是主观行为上的自杀,换句话说他们不是自己要跳河的。”
“这个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是赵丁宝悔婚导致两人殉情自杀的。”马向南似乎对这个问题起了兴趣,此时他完全搁下笔,看着克林,专注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你们镇上有个说法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凡女子穿黑衣及单只寿鞋与心爱之人殉情同死,其冤戾之气最重,冤死后鬼魂会回来找那些逼死自己的人复仇。”
马向南作回忆状,说:“小时候倒是听爷爷说过关于死人复仇的传说,但具体是不是你说的这样就不清楚了。你的意思是赵凤霞就是这么死的?”
克林点头:“没错,我也是刚刚听到这个传闻。”
“你是城里来的也信这个吗?”
“当然不信。”
“那你还担心什么?”
“担心有人会出事。”
马向南顿然不解:“既然不相信担心这个干嘛?”
克林只意味深长地一笑。马向南倒也聪明,立马明白过来。他向克林建议:“克先生,首先,很感谢您对我好朋友事情的用心。如果以后你需要帮助,有个人一定能帮上你忙。”
“不用,”克林立马回说,语气颇有些自负,“我喜欢独来独往。而且我也不是Holmes,不需要Watson。”
“什么什么斯?”
“福尔摩斯——国外非常风靡的一部小说,总之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帮助。”
“那样最好,”马向南做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这个人脾气很怪,你即使需要也不一定能请得动他。”
“哦,他是谁?”对方越是说得神秘克林反而越是好奇。
马向南似乎料到克林会追问,于是不急不慢地说:“他叫程笑石。脾气古怪,和你一样他也喜欢独来独往。”说着他用笔在草纸上添下最后几笔,然后把画挪到克林面前,“如果你需要,可以去这儿找他。他就在这程山村。”
“程—笑—石……”克林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同时把那幅山麓下画有一座房子的山水图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