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成其他13岁的孩子,怕是难以独自消化这样一个重磅身世之谜的解开,但付安琪不一样,她从小就是一个安静、内敛,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女孩。她将花了两千块的鉴定书烧掉,决定将这个秘密好好地藏于心底。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易荣生的关系,开始回忆与他过往互动的点点滴滴,开始从回忆里调取不同寻常的片段。既然爸爸一直在她身边,也一直以亲人的身份照顾她,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大方承认自己就是她爸爸?
她开始试探性地问妈妈关于“表舅舅”的身世,她得知“表舅舅”没有其他亲人,“所以他会特别重视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对他来说,我们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亲密的关系了。”妈妈这样回答她。
为什么重视和她们的关系却不能生活在一起,为什么想要她这个女儿却不认这个女儿。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付安琪发现实际上妈妈给表舅舅提供的帮助不比他给她们提供的要少,她去“Dejavu”时曾不止一次听到工作人员说如果不是妈妈,这个酒吧根本不可能盈利,而表舅舅只是挂了个名头和稀泥,白拿一份钱而已。
既然双方对彼此都是如此需要,妈妈对表舅舅的爱毋庸置疑,瞎子都能感受到,而表舅舅对妈妈……更多的是一种依赖和需要,或许这也是另一种爱的体现?付安琪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人就不能挑明了组成家庭,和其他人一样,享受平淡、普通的生活?
13岁的付安琪自然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于是她便再次新开了个帖子问这个问题。
有些网友给的解答让她看清了关系的本质,比如:
“他不想负责,不愿意负责。就好像有些号称喜欢猫猫狗狗的人宁愿去猫咖狗咖花钱玩也不愿意自己养一只一样,他们愿意投入短暂的关注和喜爱,愿意花一些钱和时间,但无法肩负承担它一生责任的重担。”
“有些人注定只能承受浅显轻松的关系,在关系中享受情绪价值带给他的快感,我们可以称他们为情绪吸血鬼。你的这位不愿意承认的父亲虽然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但他很明显在拒绝长大。他自身无法产生价值感,所以需要通过各种情感关系去获取对个人价值的认定,通过展示自身的魅力去操纵身边人的情感并以此而得到满足。他们内心的底色是贫瘠的,不相信真实的情感流动,无法对关系承诺,也无法真正和人产生正常的情感连接。所以你应该感觉到幸运,因为他对你手下留情才是真正爱你的表现。”
有些网友给了她一些很具操作性的建议:
“逃!别成为第二个你妈!”
“带着你妈,带着钱,逃!”
逃……?付安琪从未想过这个选项,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需要逃。但这些帖子多多少少解答了她心中的问题,就当自己不知道真相吧,就这样接受他能给予的爱,就像她之前告诉妈妈的那样,她会成为一个乖巧聪慧的孩子,不给他们添麻烦,让他们很满意很骄傲。
在那个晚上,付安琪决定放下过往的执念,“爸爸”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她自己知道自己拥有什么便可以了。她将房间的窗帘拉开,让清冷的月色洒落在她的床上。她穿着洁白的睡袍,虔诚地跪在床前,双手合十向月亮许愿。她在想象中勾勒母亲19岁时的模样,想象她也作出自己此时一样的姿势,正对着月亮许愿。她想象那时自己真的是一个天使,她看到了当时19岁的母亲的模样,心中非常喜欢,于是便放弃了天使的身份,降临成了母亲的孩子,母亲给她取名为付安琪,然后她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付安琪想象完这样一个完整的轮回之后,彻底原谅了妈妈,也替过去无数次因为父亲的缺席被嘲笑、排挤、欺负时而埋怨妈妈的那个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妈妈。
在无条件地接纳了母亲之后,付安琪开始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和父母以及父母之间相处的关系。妈妈看上去坚强能干,实际却一直在被父亲操纵、榨取、被他伤透了心。而父亲却一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在对她们母女进行情绪价值的索取,仿佛对她们的好只是一种施舍。而母亲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来为他开脱,将他的行为合理化。她觉得父亲很可怜,想用爱拯救他,幻想着他内心对她们同样有爱,并终有一天迷途知返。母亲的沉沦和父亲的无耻让付安琪怒火中烧,这样一个毫无责任心的男人,凭什么将妈妈支使来支使去?凭什么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她对他如父亲般的崇拜和依赖?他算老几?
虚伪幻觉的崩塌之后总是伴随着个人意识的迅速觉醒。十四岁的付安琪跟易荣生的关系忽然就不那么亲密了,易荣生发现自己很难再单独将她带出来,就算出来也肯定是被拉着到处购物在屁股后面跟着买单。如果这个时间段他要是接了哪个女人暧昧电话付安琪就会立即甩脸走人,如果易荣生想解释,那么就会被逼着当面删了对方的微信。
易荣生发现自己被这个小女孩牵着情绪过山车,时高时低,有时她快乐得像是最幸福的小孩,同时也会将他夸得如同世间绝无仅有的大善人;有时她阴郁得像是淋了三天的雨,稍微靠近一些就会被她低落的情绪牵扯,不得不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去哄着她开心。
他和付瑜都以为这是少女青春期的必然之路,是荷尔蒙带来的情绪影响,却哪里知道付安琪内心的狂怒,这是她对易荣生这些年欺骗她的反击,是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坚定信念,是她这个女儿和父亲之间的精神pua较量。
实际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自恋型人格的完美形象在边缘型人格面前崩塌后所必然的相处阶段。通俗来说,当一直确保自己以完美形象出现在付安琪面前的易荣生发现原本那个对自己无比崇拜、百依百顺的小女孩,那个他在她身上得到过无尽情感价值提供的超高水准血包忽然后撤时,他的震惊和困惑是如此强烈,这种情绪落差逼迫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去再次赢得她的关注和爱,因为他情感恐惧再也无法获得同等浓度的情感给予,所以必须要牢牢抓取曾经有过的美好。
于是,在这种高浓度的情感冲击下,易荣生以为自己对付安琪有了真正的父爱,他将这种无法控制的付出感包装成对付瑜她们母女无条件的爱和责任。他说服自己相信她们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他人生的至高目标之一。他绞尽脑汁想办法弥补,不停梳理过去自己究竟是什么做错了导致付安琪有如此大的反差,却完全不得要领。
他甚至想直接告诉付安琪自己就是她的生父,却被女儿的冷漠和抵触一次次劝退。他发现只要给付安琪买东西她便又会短暂地回复到过去那个甜美天真烂漫的孩子,眉眼弯弯地和他说谢谢。于是他决定破釜沉舟拼一把,等他赚一大笔钱,便带着她们母女离开这个地方,换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生活,就像普通的一家三口那样。
他以为这便是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却不曾想到厄运已经慢慢朝他靠近,命运的黑洞在前方阴森森地等着,他却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