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迈入房内,身上还是一袭青衣,如我初见她那日一模一样。
她的三千青丝被高高梳起,挽了一个高高的流云髻。她笑的明媚,敛袖行礼,轻声唤道:“阿祈哥哥,今天朝中事多吗?”
“嗯,是很多。但一见到你,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她奔到我身边,靠在我的肩膀上撒娇,娇嗔道:“最好是这样,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怎么会,我永远不会骗你。”
“嗯,好!”
她轻轻点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朝我眨巴着,眉眼间含着笑意。
她的眼睛生的实在好看,欲语还休,流连顾盼,好似会说话。
盼兮,巧兮倩兮,美目盼兮。
初见时,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牵着她的手,迈进肃王府的大门。
后来,我也是牵着这双手,入皇宫,登城楼,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渐渐的,我突然发现,她并不是林南嘉的替身。我对她的感情,也远远不止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而林南嘉,我心里仍旧对她有愧疚。即使身旁已经有了林羡,还是派人私下搜寻她的踪迹。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对她的亏欠。
这是我欠她的,也应当由我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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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下江南时,还是在六年前了。
这六年宛若白驹过隙,匆匆流逝。变的是人,不变的是美景。
江南的景色还与我上次来时见到的别无两样,像一个娇羞婉约的少女,藏在纱帘之后,让人捉摸不透,云里雾里。
再次下江南时,我的身旁多了一个人。她与我并肩而立,卸下了少女的单纯,眼睛里多了几分坚韧。
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让她知道了林南嘉的存在,背着我偷偷调查她。
我最讨厌猜忌和怀疑,希望与她之间永远互相信任,彼此理解。
但我又何尝没有这般对她呢?
一直把她蒙在鼓里,甚至还把她当作弥补林南嘉的替代品。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也羞于开口,连一声抱歉也做不到。
我只能想方设法的瞒着她,给林南嘉杜撰一个假的身份,企图把这件事搪塞过去。
事情办得很顺利,她甚至还对我产生了歉意,觉得不该对我有那些莫须有的猜测和怀疑。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以她的聪明才智,林南嘉的事情,她迟早会知道的。
日子一久,无休止的争吵、猜忌、怀疑,像洪水猛兽般翻涌而来,冲垮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信任和甜蜜。
我们再也不似从前那般亲密了。
从一对恩爱的夫妻,变成了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挂着夫妻的空名,但却名存实亡。
日日睡在身边,但却同床异梦。
她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从懵懂无知的天真少女,变成了沉稳大气,端庄贤良的太子妃、皇后。
许多伤人的话,我总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事后才幡然醒悟,想要找她道歉,可是一切都晚了。
渐渐的,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就算说了伤人的话,就算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就算我带了林南嘉回来。
她也不会再伤心难过,向我说一句牢骚话。
她永远神色淡然,好像事不关己。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那副面孔,都是那句:“皇上觉得开心就好,不用理会臣妾的想法。”
她还爱我吗?
我不止一次的怀疑过。
但我好像越来越爱她,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在别人面前,我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天子不怒自威,无人敢说半句反对的话。
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做我自己。我不是皇帝,只是她的丈夫,我们孩子的父亲。
后来,她突然转了性子,不再对我那样冷淡。
甚至还为我洗手作羹汤,每日一碗七宝羹,风雨无阻,日日不落。
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从咳血痰,四肢发麻,再到卧病在床,逐渐失去味觉和嗅觉。
最后,我再也起不来了。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她的计谋。
最爱我的人是她,最恨我的人是她,最想置我于死地的人,还是她。
日日一碗七宝羹,看起来是浓浓爱意,是妻子对丈夫的深切关怀。实则却放了足够剂量的慢性毒药。
像一条逐渐向上攀爬的藤蔓,逐渐在我的身体里蔓延、绽放。占据我的每一寸经络,逐渐深入骨髓,无药可医。
那一晚,我站在窗外,看着天上飘下的鹅毛大雪,独自想了很多。
我亏欠她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从一开始把她当作替身,到后来的数次恶语伤人,让她逐渐心灰意冷,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本来可以一世天真烂漫,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都是因为我,亲手带着她迈入王府,踏入无边地狱。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么,也在我的身上结束吧。
我开始顺从,就算她有时事多繁忙,忘记送七宝羹,我还会出言提醒。
她有些错愕,神色明显的顿了顿,眼神里皆是不可置信。
虽然她面上很快恢复了正常,但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被我尽收眼底。
她果然没长大,骨子里还是稍显稚嫩,终究是学不会掩饰自己。
她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盼着自己死呢?知道被枕边人下毒,还是一味顺从,坦然接受。
是啊,怎么会有呢……
可这是我欠她的,既然她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好了。
直到我死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我猜到了。
但我一直都知道。
从头到尾,一直都知道。
我倒在血泊中,缓缓闭上双眼。
脑海中浮现出初次见她时的模样。
一袭青色衣裙,倒在雪地上,好像天上的仙女降落凡间,美得不可方物。
如果人还有来生,希望我们出生在普通人家。哪怕是种田、打铁、砍柴,做什么活计都好,只要能遇见你,怎么样都行。
娇娇,希望我们还有来生,唯愿我们会有来生。
“林羡……”
将死之前,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念出了她的名字。
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笑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