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涓放下手中的事,走到床榻边。她提起锦被的一角,轻轻嗅了嗅。
“没有啊……这是昨天刚换的。”
她抬起头,无辜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林羡不止一次的交代过,要把宋祈沾过的床褥全部扔掉,一个也不能留。
她闻不得那股气味,一闻到就会立刻回忆起宋祈,从而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云涓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不仅把宋祈碍过的东西尽数扔掉,还每隔两日换一次被子。
她都这样小心谨慎了,可林羡还是能闻到那股气味,云涓心里难免有些委屈。
林羡喃喃自语道:“那为什么还有?他明明已经许久没踏足翊坤宫了……”
“主子,许是你最近太过忧虑,一时闻错了?不如叫周太医来看看,开几剂安神汤。”
“不必了。”林羡摆摆手,钻进被子里,“你也快去休息吧。”
云涓摇了摇头,替她掖好被角。
“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嗯,好。”
林羡的眼皮还没合上,外面就传来了宫女禀报的声音。
她的脚步声急促,似乎有什么天大的事发生。还没进门,便急得在门槛上绊了一跤,险些扑倒在地。
“哎呀——”
林羡坐了起来,微微蹙着眉头。
云涓赶紧过去扶她,低声责怪道:“干什么呢,你怎么不在跑的快点,干脆飞起来好了。”
那小宫女撇了撇嘴,也来不及委屈了,连忙跪在林羡面前,悲痛道:“太后娘娘,太上皇他……他驾崩了!”
她说“皇上”这两个字的时候,林羡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注意力全部集中,直直地盯着她的嘴。
她最想回避的事情,最不想听到的话,终究还是到来了。
林羡瘫坐在床,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眼神空洞,呆滞地望向地面。
她嘴唇微张,稍稍顿了一下,又将跑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云涓一脸担忧,生怕她一时气急,晕了过去。
眼下这个节骨眼,太上皇已然驾崩,若是太后的身子再出了问题,那所有的事情就都得压在元宝一个人身上了。
他虽然已登基为帝,但终究是个孩子,哪能自己处理这么多的事。
良久后,林羡方才缓过神来,缓缓走下床。
“走吧,去倦勤斋。”
潛清一年的十一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太上皇驾崩于倦勤斋。
他倒在冰冷的地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死后很久才被发现。宫女前去探鼻息时,人早已经凉透了。
宋祈的身体比外头的雪还要冰冷,而林羡记忆里的他,一年四季身上都很炙热,好像燃了一团火。
她最惬意的事,就是把自己那双冰凉的小脚塞进宋祈的胸口上,用他的体温替自己捂着。
而宋祈也乐此不彼,抱着她那双脚,就像是抱着一个稀世珍宝。
待林羡来到倦勤斋时,已经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人。直接从殿内排到院子门口,无不失声痛哭,掩面哀嚎。
屋檐上已经挂了白,与白皑皑的落雪配在一起,逐渐融为一体。
林羡下了轿辇,走进殿内。每走一步,脚底下就会响起“嘎吱”的声响。
这条路虽然不远,但林羡却像走了一年的时间,每一刻都是煎熬。
相伴数十载的枕边人,就这样离她而去,甚至还没有给她继续折磨他的机会。
林羡忽然觉得脸颊上落了几滴水,她抬手一摸,居然是她的眼泪。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哭。
是为了舍不得宋祈?
还是因为自己还没折磨够他?
她不得而知,也想不清楚。
林羡依旧仰着头,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天鹅落了泪。
殿门被缓缓推开,林羡踏入殿内,映入眼帘的便是宋祈的尸身。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开口与她说话了。
即便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也好,尖酸刻薄的回击几句也罢,总归是个活人,尚且还有一口气在。
但现在,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刘尚宫行至林羡身侧,低眉顺眼道:“太后娘娘,都准备好了,可以替太上皇更衣了吗?”
林羡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
片刻后,刘尚宫提高了几分声音,再次出言提醒道:“太后娘娘?”
林羡终于应声:“什么?”
太子登基那日,一并办了册封太后的典礼。她牵着元宝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龙椅,接受万民朝拜。
这一刹那,她陡然出现了幻觉,让她想起了从前册封太子妃那日,也是如今天这般,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正殿。
耳畔传来的是万民朝拜,而眼前的人和身旁的人,即是她的心上人。
刚坐上太后之位没几日,林羡显然还没有接受这个新称谓。别人叫“太后娘娘”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是在叫自己。
刘尚宫侍立在一旁,恭敬地请示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可以给太上皇更衣了吗?”
更衣之后,便是入棺。
入棺之后,棺椁就会被钉上钉子,从此两人阴阳两隔,再也没法子见到了。
林羡点点头,“好,开始吧。”
刘尚宫领了命,指挥着一众宫女替太上皇更衣。
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眼紧紧地合上,好像只是睡着了。稍作休息就会起身,再唤她一声“娇娇”。
眼前的人来来往往,都在各自忙碌。而林羡站在一旁,反而像个冷漠的旁观者。
宫女解开宋祈的衣衫,露出那片胸膛。
在林羡的记忆里,他的胸膛精装有力,是可以让人安心依靠的存在。
可现在一看,宋祈已然瘦的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分明,清晰可见。只以一层薄薄的皮囊勉强遮掩着,不至于让骨头暴露在外。
他居然瘦成了这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羡心里蓦地一痛,眼泪夺眶而出,潸然泪下。
她连忙转过身去,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而立,不让任何人看到。
可云涓伺候她数十载,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做什么事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云涓努努嘴,朝刘尚宫低声道:“我去看看太后娘娘,你看着这边。”
刘尚宫四处扫视了一阵,在窗边看到了林羡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窗前。
她于心不忍,将头转了回去。
“好,你快去吧,这儿有我看着就够了。”
林羡吸了吸鼻子,看着窗外的飘雪。肩膀上突然一沉,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云涓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着凉了可怎么好,怎么都不爱惜自己身子的。”
云涓的语气略带责怪之意,但每个字都是对她的关心。
日子久了,主仆也也处的像姐妹,彼此关心,彼此照料。
林羡朝她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擦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我没事,这里太闷了,我来这儿透透气罢了。只吹这么一阵,难道还能感冒吗?”
遥想当年,林羡被李殊词恶意刁难罚跪时,她可是在雪地里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才倒下的。
那会儿冻了一个时辰都没有重感风寒,更何况是现在?
对林羡来说,早已是不在话下了。
“身体是自己的,总归要多注意才是。更何况,你现在还……”
云涓的话戛然而止,话音刚落,她的眼神便落在林羡的肚子上,默默提醒着她。
有些话还是不说破的好。
林羡脉脉垂首,用斗篷轻轻遮掩住了小腹。
“太后娘娘。”身后传来了刘尚宫的声音,“一切都妥当了,您再看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必了,刘尚宫办事,哀家自然放心。”
林羡不常夸奖人,但谁的差事办得好,谁又是个不可靠的,她心里如明镜似的,自然看的清楚明白。
刘尚宫得了她的夸赞,掩饰不住笑意,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竟然忘了现在是什么场合,是什么时候。
太上皇驾崩,她身为尚宫,居然还能笑得出口。若是让旁人看见,又要大做文章了。
到时,不仅是她的官位难保,怕是九族都会受到牵连了。
还好有云涓及时提醒,冲她摇了摇头,她这才敛住笑意,赶紧悬崖勒马,将头低低的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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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陵墓是从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的,没代帝王都埋在那里,宋祈也不例外。
宋祈死后,自然而然的被抬进了皇陵。而在他出殡那日,林羡声称身染恶疾,没有送他出宫门。
纵使过了数十年,林羡依旧记得当日的场景。
那天的风很大,北风呼啸而过,吹得脸颊一阵生疼。
林羡站在城墙上,目送着宋祈的棺椁被抬出宫门。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躺在冰冷的棺椁里,两人遥遥相望,但却阴阳两隔。
身处此地,林羡忽然想到他登基为帝的那日,在深夜把林羡拉到城墙之上,看着满天繁星,对她许下诺言。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落在地上,凝结成冰。
“你知道吗,尽管未来风雨飘摇,我仍然感谢你说出那句话。
你说,别怕,你带我回去。宋祈,现在换我来带你回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