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带兵管理也一样。工兵营的新班子经过整整一年的辛勤努力,终于将这支曾经大伤元气的队伍带出低谷,走向辉煌。师党委破天荒地在工兵营召开了一次常委会,名义上是专题验收工兵营整顿情况,实际是想通过解剖这只“麻雀”,总结抓好基层建设的成功经验。紧接着,师司令部在工兵营召开了由全师连、营、团三级主官参加的基层建设管理现场会。赵小岳重点介绍了营党委“一班人”扑下身子,狠抓四个基本的经验和做法,引起与会者的强烈反响。师里向集团军写了专题报告,又引起集团军和军区首长的高度重视。集团军组织师团两级主官来工兵营参观取经,军区首长也几次亲临检查。军区小报和《解放军报》先后在头版位置刊登了工兵营狠抓四个基本出成效的事迹报道。两种报纸报道角度各异,军报突出了党委“一班人”的作用;小报则侧重讲述营长赵小岳带兵管理的故事。
一时间,工兵营成了远近闻名的先进集体,集团军给赵小岳和聂翔各记二等功一次。曲主任按规定派人将赵小岳立功的消息写成大红喜报,送到干休所,贴在传达室的墙上。顿时,一幢101室赵家儿子的情况在干休所家喻户晓。赵群英和田一曼自然十分高兴。田一曼买菜时脚步都轻巧了;赵群英的身体仿佛一下好了许多,早上散步比往常多走了二里路。但赵群英没有让兴奋之情写在脸上,当天晚上他给儿子打电话,严肃地告诫他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三天之后,他让小兰到大门口把大红喜报揭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进樟木箱。樟木箱里儿子立功的喜报已经有两张,一张是参加反击作战荣立的战功,一张是当连长时整顿八连立的功。这两张大红喜报曾先后贴在吴钩里的大铁门上,是居委会的老大妈们敲锣打鼓送上门并贴上的。赵群英像对待宝贝一般珍藏这些荣誉,他希望儿子的成就能够超过自己,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三个月后,聂翔提拔到师政治部任组织科长。令赵小岳万万没有想到,师里派来的新教导员竟是斯军强。曲主任把他叫到政治部征求意见,赵小岳说:“首先,服从师党委的决定。不管派谁来,我都会好好配合,拧成一股绳搞好工作。”
曲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又深入地问了一句:“你说心里话,对这种安排有没有想法?”
赵小岳坦率地说:“想法有一点。曲主任,从我内心说,倒很想和来自农村的同志搭档。他们热情、肯吃苦、上进心强,少骄娇二气,容易配合。”
“你自己不是出身干部家庭吗?别人有这个想法我理解,也很正常,你有这种想法我就纳闷呢。”曲主任微笑着说。在赵小岳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曲主任发火,脸上总是挂着自信的微笑,仿佛天下的难题在他面前都会迎刃而解。这种微笑能感动人,感染人,给人一种力量,一种信心和勇气。
斯军英也打来电话,一开口就把哥哥说的一无是处:“他还能带兵?自己都顾不过来,懒得要死。二十多岁的人了,一双袜子能穿几个礼拜;脏衣服每个礼拜带回家叫妈妈洗,我爸爸每次都要为洗衣服的事训斥他,可妈妈却护着他。谈了几个对象,人家刚接触,第一印象还行,人五人六的,也会吹牛皮。可再深入一接触,都受不了他的懒惰,全都拜拜了。他在通讯营的宿舍我去过,一个小单间,简直像一个狗窝,养了一大群狗,还养猫,房间脏得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既懒还馋,见了酒不要命,我真搞不懂师里怎么派他去工兵营。”斯军英像连珠炮一口气数落了一大堆,愤愤之情通过听筒清楚地显现过来。
赵小岳说:“你先别激动,你说了你哥哥一大堆缺点毛病,难道他就没有一点优点吗?”电话那头斯军英沉寂了半晌,仿佛在努力思索:“优点嘛,不能说一点没有。他喜欢养狗、养猫,喜欢动物,爱心还是有的嘛。”赵小岳把曲主任的话说给她听,斯军英说:“看来曲主任并不了解他。告诉你吧,我从刘成凤那听到这个消息,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爸爸也感到很吃惊。我一了解,原来是刘成龙给他出的馊主意,叫他找妈妈,妈妈架不住哥哥的软缠硬磨,给师里的领导打了电话。哥哥说他是个老副营了,进步太慢,窝在通讯营当个技师,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眼看着与他同年入伍的都调了正营,急了。”
赵小岳觉得胸口有点堵,什么玩意嘛!怪不得曲主任说有争议,但师首长发话了,况且现在这种带有照顾性的提升并不鲜见,刘成龙不就占着通讯营营长的位置继续在军务科干吗。相比之下,斯军强能到职到位,就算是好同志了。他努力平息了一下情绪,语气坚定地说:“军英,以上这些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他毕竟是你哥哥,你应该希望他进步……”
斯军英打断他的话:“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进步我当然高兴,我是担心他不是这块料,占了茅坑不拉屎。再说他去工兵营,你的压力就太大了。”赵小岳信心十足地说:“你放心吧,他来了工兵营,就是我的搭档,我的战友。我会让他改掉缺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教导员的。”
“我看玄。我可提醒你,不要太自信。”
四天后,斯军强来工兵营上任。
聂翔抓紧时间与斯军强交接工作。他很详细地介绍了工兵营基本情况和官兵思想现状,又就如何配合营长搞好工作与他进行了长谈。两人交接完已快吃晚饭,聂翔走出屋,把赵小岳拉到一旁,忧心忡忡地说:“赵营长,果然不出我所料呀,斯军强的工作水平实在一般。尽管以前当过半年的副指导员,但政工业务几乎为零。更要命的是,他的工作热情不高,抱着一副混日子的思想。我真为工兵营担心,也为你担心,摊上这么一个不求上进的教导员,那还不把你累死呀!”赵小岳苦笑一声:“有什么办法呢,上级既然叫他来了,我们只有双手欢迎,慢慢适应吧。”
“你要把住龙头,千万不能放手。说实话,以前只是听别人传说,今天长谈了一下,我还真不放心。”
赵小岳满含感激地望着聂翔。回想与他共同受命于危难之时,互相尊重,互相关心。他始终像一个亲切仁爱的兄长,竭尽全力支持自己的工作。每当遇到棘手问题,他召集营党委一班人,集思广益,拍案负责;到了露脸风光的场合推营长上,自己躲到后边,默默无闻。赵小岳不止一次想起《后汉书》上的一个人物,叫冯异,是一位英勇善战的将军,每次打仗冲锋在前,斩获颇多。一到战后,其他将领忙着争功邀赏,可他却一个人躲着大树下乘凉,一言不发。后人感其居功不争、居功不傲的品质,送他一个雅号“大树将军”。在赵小岳心目中,聂翔就是新时代军队中的大树将军。
“你年龄已经不小了,和斯护士谈对象也一年多了,该到结婚的时候了。赵团长的身体不好,我想他一定希望你早日完婚。可这家伙一来,嗨……”
斯军强嘴上叼着香烟,踱着方步走过来。“两人在说什么呢?难舍难分呀。”走到跟前,他掏出一包香烟,做了一个请抽烟的动作,赵小岳摆摆手示意不会。自从调回南京后,他就把烟戒了。“男人不抽烟比女人长胡子还难看。”斯军强调侃地说道:“哎,工兵营什么时候开饭呀?”
聂翔没好气地说:“什么工兵营呀,你现在是营里的教导员了,应该说咱们营。”
斯军强晃晃脑袋,油滑地说:“噢,对,应该说咱们营。咱们营什么时候开晚饭呀?”赵小岳眼睛望着操场,语气尽量平缓:“晚上是六点半,和师里一样嘛。”
“噢,我还认为可以提前呢。”斯军强见两人对他不甚热情,又问道:“工兵营……噢,不,咱们营的伙食怎么样?”赵小岳转过脸,对着斯军强:“还可以吧,伙食费都一样,各连的农副业生产搞得不错,贴补一些。”赵小岳感觉出刚才的冷淡,为了缓和气氛,又问道:“通讯营的伙食不错吧?”“逑,一塌糊涂。每天老三样,吃都吃腻了。”聂翔意味深长地说:“要想伙食好,就得吃苦流汗呀,天上不会掉大鱼大肉。”
第二天,吃过早饭,赵小岳集合全营官兵在营部前列队,欢送聂翔。师里的一台吉普车早饭前就停在营部前面的操场中央。干部们簇拥着聂翔,一一握手话别。
赵小岳见斯军强没来,便招手把通讯员叫过来询问,通讯员懦懦怯怯地张口结舌,像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误。“怎么没来,你说呀。”赵小岳发火了,欢送老教导员,这么大的事,新教导员怎能无缘无故地缺席呢。通讯员悄声说:“教导员还没起床。”“都八点了,还睡懒觉。”赵小岳习惯性地抬腕看表,已八点十分,车子已经发动,现在再叫也来不及了。等他起床、穿衣、洗漱,然后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是丢死人。
这一刻,赵小岳也深深地自责,自己一大早起床,陪聂翔把营区的角角落落转了一圈,吃过早饭就忙着张罗欢送的事,怎么把住在营部客房里的斯军强给忘了?如果一起床就叫他一声,也不会出现如此局面。这个斯军强,真算是第一次领教了。“算了。”赵小岳对通讯员挥挥手,像结束了一个本不该问的话题,通讯员如释重负般跑开。聂翔也注意到斯军强的缺席,他压低嗓门对赵小岳说:“第一天来就睡懒觉,今后你可要吃苦了。放心吧,我会把他的情况向曲主任汇报,不行就叫他走人。”赵小岳几乎趴在他的耳边,说:“再看看吧,过一段时间也许会适应的。刚上任就调整,对师党委的威信有影响,过一段再说吧。”“你呀,总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但愿好心有好报呀。”
赵小岳见老教导员与干部们的话别差不多了,就高声叫道:“大家注意啦,锣鼓敲起来,鼓掌,我们送老教导员上车。”顿时,三个连队的锣鼓欢快地敲起来,一个比一个高昂,官兵们随着鼓点有节奏地鼓掌。齐刷刷的,像一个人;声音洪亮,又像是千军万马一般。
赵小岳再一次握住聂翔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眼睛开始湿润,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此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聂翔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用力地回握着赵小岳的手,仿佛千言万语都通过火热的掌心和五指沟通传递。
车子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各连带回,继续操课。赵小岳从依依惜别之情中缓过神来,转过身大步往营部后面的客房走去。在门口,他定定神,压一压心中的火气,然后举起右手,用食指关节轻轻敲门。连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通讯员和营部的几个兵在屋角怯生生地向这里张望,窃窃私语。当赵小岳的目光无意中射向他们,几个兵一溜烟跑开了。
他估计力度不够,便用拳头在门上敲击了三下。屋里传来一声懒散中夹杂着几分不耐烦地声音:“谁呀?”赵小岳尽量控制音量,但不失威严地回答:“我,开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斯军强望着满脸怒气的赵小岳,笑着问:“噢,是营长呀,有事吗?”赵小岳冷眼打量着斯军强,只见他光着膀子,双手提着长裤,脚光着,趿着皮鞋,眼角上堆着黄且白的眼屎,不禁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心。
他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一步跨进屋,随手关上房门。斯军强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穿袜子。屋子里凌乱不堪,烟头丢了一地,烟雾很浓,令人窒息。“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怎么还没起床?”赵小岳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他的头脑中始终把斯军强放在与自己同级的位置上。斯军强一边穿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噢,昨晚看书太晚了。”赵小岳这才注意到,靠床头地上躺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正好朝上。他瞄了一眼书名,是金庸的《天龙八部》。赵小岳平生最讨厌这种无中生有、打打杀杀的消闲之作。在他看来,喜欢读这类书的人,不是闲极无聊,打发时光;就是智力低下,品味不高。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眼前这位教导员。“军强,你现在已经是统领三百多人的营首长了。不是在通讯营当技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要注意身份和影响呀。”
斯军强穿好袜子,套上皮鞋,穿上背心和军装,在房子里踱着步:“什么身份和影响?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为了调职,工兵营用八抬大轿请我,我还不来呢。”
赵小岳原本压得差不多的火气“腾”地一下又升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到工兵营是干事业,不是来混日子的。你这样做,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和培养吗?”
斯军强停住脚步,用怪异的眼光盯着他,脸上流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算了吧,赵小岳,少给我上政治课。什么组织信任和培养,你别饱汉不知饿汉饥。组织是信任你了,培养你了,所以你爬得够快,像坐火箭往上蹿。可谁来培养信任我呀,你少给我玩布尔什维克政治。”
斯军强的话使赵小岳十分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思想水平竟如此之低,与这种人配合搭档,别说互帮互助抓工作,其实是毫无共同语言呀。他也以不屑的口吻说:“你如果觉得组织上没有关心培养你,那只能说明你不辨是非,不识好歹。”
“你才不识好歹呢,”斯军强高傲地昂起头,两眼望着房顶人字梁:“你才当了几年兵,反倒来教训我了。”
赵小岳毫不示弱:“你别管我当了几年兵,你做的不对,就要说。”
“算了吧,你把这些大道理留着大会上去说吧,我不吃这一套。”
赵小岳的脸变得通红,这是气愤使得血往上涌。但他努力克制着,嗓门并没有降低:“不吃也得吃,这是工兵营。”
“工兵营有什么了不起呀,不就出了点小名嘛,干吗这样盛气凌人。”
赵小岳仍然克制着,他发觉这样下去只会使争吵升级,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或者先就自己的态度向斯军强道个歉什么的。可涌到喉咙口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不能跌软,对这种不懂道理的人服软,只能给他造成错觉,助长他目空一切的气焰。他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盘算着如何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斯军强见他沉默不语,认为他被自己打哑了。他得意地甩了一下满头的长发,轻蔑地说:“对不起,营长大人,我还没吃早饭呢。我要去先把肚子填饱。”说完,就要往门口走。赵小岳伸手拦住他。“怎么了,你还能不让我吃饭?”斯军强近乎愤怒地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赵小岳一字一顿地说:“不是不让你吃饭,今天的事咱们没完。”“没完就没完,你能拿我怎么样?”赵小岳放下手臂,也用蔑视的口吻说:“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自己应该拿你当个人。”斯军强放下手,嘴里嘟囔着,开门,扬长而去。
第一个回合,赵小岳感到自己失败了,没有打掉斯军强的嚣张气焰和狂妄势头。他感到很气愤,但转念一想,他又感到自己成功了,成功在没有让心中的怒火像春天的野火一样乱烧。做人的工作有一个艰苦细致的过程,过去做战士的管理教育工作得心应手,可做同职级干部的工作却是第一次,看来难度不小。不是像自己想象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几句肺腑之言就能让他缴械投降。下步怎么办?他心里很乱,像一团乱麻,一时解不开。他走出客房,回到营部,想喝点水压压心中的火气和烦躁。但连喝两大缸凉开水,效果不明显。他索性抓起挂在墙上的外腰带,扎好,理了理军装,大步向连队走去。
三个连都在各自的篮球场上走队列,看见营长过来,连长们早早地喊出立正的口令,然后跑步向他报告。赵小岳还礼,大声喊道:“继续操练。”望着整齐的队伍,洪亮的口令,和官兵们一张张精神饱满、充满活力的脸,他似乎又找回了失去的自信和尊严,心中又涌起强烈的责任心和自豪感。
走过最后一个连队的操场,他来到营区后面的猪舍,这里与生龙活虎的操场形成鲜明的反差。独立的小院,绿树成荫,幽静,无人打扰。他解下外腰带,在一块石板上坐下,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下步怎么办,一定要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法。他设想出上、中、下三策。找曲主任去告状,请求师党委重新换人?这个方法倒是简单,但这样做,辜负了师党委和领导对自己的信任,同时激化和扩大矛盾,给上级领导带来工作上的麻烦,为下策;再去找他谈心,自己姿态高一点,说话艺术一点,缓和一下关系,为以后转变他奠定一个基础,姑且算中策吧;那上策呢?他想到在坦克团八连的经历,提高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才是真本事。靠什么,靠营党委一班人的力量。自己是书记,是班长,有这个权威,也有这个便利。对,发挥集体的力量,用组织的名义教育帮助他,一定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下个礼拜召开党委会,议题就叫做“在荣誉面前,营党委一班人如何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如何严格要求自己,处处做标杆当表率。”想到这里,他霍地站起身,迈着大步走出小院。
接下来的几天里,赵小岳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什么叫尴尬,什么叫二战结束后世界格局出现的冷战局面。每天两人见面,斯军强对他形同路人。赵小岳主动打招呼,或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可他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扭头躲开。在一张桌上吃饭,过去营长教导员都是坐在一张长条凳上,现在斯军强有意坐在对面原本通讯员的位子上,让通讯员和营长坐一条凳,把通讯员搞得诚惶诚恐不自在,吃顿饭像受刑。赵小岳有事主动找他商量,说了半天,他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便没下文。正课时间,斯军强坐在营部会议室,泡一杯热茶,双手捧着《天龙八部》看得津津有味。赵小岳喊他去连队转一转,熟悉熟悉情况,他眼睛不离书本,同样硬梆梆地甩出两个字:“没空。”每当遇到这些情况,赵小岳除了从来没有过的尴尬外,就是胸中的火气。看到斯军强不死不活的熊样,真想抽他两个大耳刮子,可又每每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下意识地把伸开的手掌握成了拳头。克制、克制,一时冲动,必然冲着下策方向发展,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
斯军英第二天就来电话,询问赵小岳对哥哥的最初印象。他隐去两人争吵的细节,含糊地说:“还可以。刚来,慢慢熟悉吧。”斯军英从他沉闷的语气中听出些什么,一再追问,他自然坚持先前的说法。他还让她放心,工兵营是个大熔炉,什么样的石子都能炼成好钢。斯军英疑惑地说:“你不要硬撑,有什么事该向领导报告就报告,不要顾及别人的面子。你没听南京人常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嘛。”赵小岳想:是呀,实实在在想想,这真是在活受罪。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单位的荣誉?个人的尊严?战友的进步?还是为上级领导分忧解难?他一时说不清。
斯军英还告诉他,说她妈妈请他星期天去家里一趟。一来认认门,和两位老人见见面,妈妈的意思是想和他商量商量,把日子定下来;二来让赵小岳多多帮助哥哥。斯军英问他去不去。其实两人相识半年时,斯军英就多次提出带他去见见自己的父母。赵小岳一推再推,放在桌面上的理由是工作忙,走不开,隐藏在思想深处的原因却很传统。在他看来,上门是件挺庄重的事,不能像走亲戚那样随便,上了门,就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他想一定要等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再踏进斯家的门。不过这个潜意识的东西,他从未向她袒露过。他也知道,过早地说出来,会伤斯军英的心,她也会认为他的思想封建迂腐,和时代发展格格不入。现在火候基本到位,只是不经意间又加上了斯军强的因素。也好,发挥家庭作用,也是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的一个成功经验嘛。他笑着回答:“去,去,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嘛,哪能不去呢。”斯军英说:“那就说定了,星期天中午。我马上给家里打电话。”
冷战持续到第四天,似乎有了转机。缘由是刘成龙分别给赵小岳和斯军强打来电话。电话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星期天准备带上几个好兄弟,来工兵营为他俩庆贺提升。
刘成龙打来电话时,赵小岳正带着道桥连在三十里外的秦淮河上游操练快速架桥。斯军强一手拿着《天龙八部》,一手拿着电话,刚寒暄几句,便大叹苦经,把赵小岳好好数落一番。刘成龙愤愤不平地说:“太不像话了,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真像鲁迅说的,当真一阔脸就变了,自家兄弟都不认了。军强,你不要着急,星期天,我,还有邱卫东,我们去讨伐他。不要搞得正儿八经的,好像全师就他一个布尔什维克,其他人都是阿Q、阿混、阿斗。你告诉他,叫他星期天中午安排好,少于十二个菜我们不上桌。”斯军强说:“这个,还是你跟他说吧,我懒得和他讲话。”刘成龙教训道:“你是不是怕他?你看你这个熊样,怪不得他要欺负你。你是教导员,和他平级,怕他个鸟。好吧,我来跟他说。”
赵小岳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营部时,正好开晚饭。他刚端起饭碗,通讯员跑过来叫他接电话。来到营部,拿起听筒,是刘成龙打来的。刘成龙先是一番铺天盖地热情洋溢的贺词,什么工兵营是一花独秀春满园呀,你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呀,前程似锦,前途无量呀。
赵小岳拿着听筒静静地听着,越听越觉得肉麻,腻味,不禁皱起眉头。等他像说顺口溜似地说完了,赵小岳说:“感谢你的鼓励。今天打电话又有什么情况要通报呀?”
刘成龙故作夸张地说:“哎呀,我的大功臣,你什么时候学会装聋作哑打官腔了?”
“什么装聋作哑?什么打官腔?”赵小岳一头雾水。
“你立了功,出了名,还有军强当了教导员,我们几个哥们早就想给你们庆贺庆贺……”
“噢,是这个意思呀。”赵小岳明白了他的意图,对他曲里拐弯先吹捧一番的做法,更感到不舒服。他打断他的话,爽快而真诚地答道:“行呀,不过这次可要由我来做东。老是你们请我吃饭,好几年了,怪不好意思的。”
“好,就给你一次机会吧。”
“具体时间呢?”
“就定在星期天中午吧,上午我还要陪李副师长有一个小活动”。
星期天中午?赵小岳脑子里闪出与斯军英的约定,看来和星期天中午登门拜见准丈人、准丈母娘的计划有冲突。他略微沉思了几秒,痛快地说:“好,就这么定了。星期天中午,我和军强恭候你们大驾光临。”
放下电话,赵小岳想了想,又拿起电话,他要和斯军英商量一下,把上门的时间改动一下。斯军英在值班,听了改动的理由,很不高兴:“凭什么叫我们改时间?我和爸爸妈妈都说好了。他们不能改一个时间吗?”赵小岳解释道:“都是朋友嘛,难得聚一聚,人家大老远跑来祝贺,也是一片好心嘛。”
“什么好心,不就想敲你们竹杠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不也几次吃过人家的嘛。孔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礼尚往来嘛。”斯军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怪嗔地说:“真拿你没办法,你总是迁就别人。好吧,我明天跟妈妈说一下,不行就改在星期天晚上。”
“晚上不行。”赵小岳语气坚定:“我们要开干部例会。”
“那只有再推一个礼拜了,真拿你没办法。”
放下电话,赵小岳准备出门去饭堂。斯军强剔着牙踱进营部,赵小岳收住脚,努力使脸上漾出笑容,说:“军强,刚才刘成龙打来电话,他们几个人准备星期天中午来营里吃饭。”斯军强漠然地“噢”了一声,又坐在会议桌前,拿起书。赵小岳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他还要把该说的话说完:“人家是专程来为你和我祝贺的,我来安排,到时候你参加就行了。”说完,就要出门。刚走两步,身后传来斯军强的声音:“不用你操心了,我上午已经安排司务长去办了。”
赵小岳再一次停住脚步,回过身,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埋头读书的斯军强,看来刘成龙已经和他通过气了。他问道:“你把司务长安排在哪里?”
“龙凤饭店。”斯军强仍然没抬头,仿佛一个人对着书本自言自语似的。
“噢”,赵小岳应了一声,总觉不放心,提醒道:“军强,你刚来时我和老教导员都给你介绍过,鉴于过去营领导大吃大喝闹矛盾,形象差,最终酿成大祸,所以在工兵营,属于私人性质的请客都必须自己掏腰包。这顿饭我来作东,钱我出。”说完转身要走。
“啪”,斯军强重重地把书甩在会议桌上。赵小岳心里一惊,他再一次停住脚步,转过身,面部表情尽量维持平静,他想听听斯军强有什么说头。“别假装正经了,朋友来了吃顿饭有什么关系,什么公款私款的。告诉你,我也是营里一把手,这顿饭由我安排,但我个人不会掏一分钱。”赵小岳终于弄清了他发难的由头,向前走了两步,眼睛盯着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营党委作的规定,谁都无权改变。只要我在工兵营一天,这个规矩不能破。”
斯军强把身体向后仰,贴在椅背上,像是找到稳固的依靠,然后昂起头,仿佛一只准备决斗的公鸡,隔着会议桌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他要把几天来心里的憋屈一起释放出来。他不能向赵小岳屈服,否则,今后在工兵营抬不起头来,在刘成龙他们面前也会矮人三分。
“赵小岳,你要明白,我是教导员,咱们俩是平级的,你无权对我指手划脚,老子不吃这一套。”
赵小岳知道面对这种阵势,后退半步,就意味着自动投降,他的秉性决定了不怕硬更不怕横的。“我知道,你是教导员,咱们俩在工作上是平级的,是搭档。但是你要破坏党委定下的规矩,别说是我,就是一个普通战士,也有资格批评你,教育你,制止你!”
“你少说这些没用的。现在什么年代了,八十年代都快过完了。谁敢批评我呀,不就是你老跟我过不去吗?”
“这怎么叫跟你过不去呢?我是诚心诚意地在提醒你,帮助你。”
“少假惺惺的,老子不吃这一套。你这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就你能干,就你正派,别人都不是东西,你这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斯军强说到激动处,手掌重重拍着桌面,茶杯在桌面上咚咚地跳起摇摆舞,直到完全倒下,茶水泼了一桌面。
赵小岳感到这是生平以来遭受最大的羞辱,面对如此不识好歹的人,他感到血脉贲张。他上前一步,也用手掌重重地拍击桌面,倒下的茶杯和盖子又一次跳跃起来。“说我踩着你的肩膀往上爬,我看你是好坏不分,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会议室两阵拍打桌子的声音在傍晚显得爆响,吃完饭返回营部的干部和战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一起想涌进会议室看个究竟。可一到门口,他们全楞住了,只见新任教导员在会议桌的里面昂头挺胸,一副毫不示弱的神情;赵营长双手叉腰,背对房门,隔着桌子与教导员说着什么,其实应该是吼叫。大家都傻了眼,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赵小岳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住吼叫。这一刻,他猛然感到自己的不冷静和失态。他不愿意给大家造成主官不团结的印象。实际上,他无论在连队还是在工兵营,与搭档们都情同手足。事情闹着今天这个地步,实在是万万不应该,这将给工兵营的建设造成不可弥补的负面影响。他感到后悔,恨自己太冲动,沉不住气。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憎爱分明的秉性早已注入他的血液里。不过,无论如何,这种争吵是无助问题解决的。他考虑着要控制局面,不能再发展下去,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这种僵局面前自己应该高姿态,主动撤出战斗。他慢慢回转过身,对着门口挥挥手,胆小的战士都跑掉了,副营长和司务长硬着头皮走进屋,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赵小岳对司务长说:“把教导员的茶杯扶起来,把桌子上的水擦干净。”说完,瞟了斯军强一眼,准备出屋。
“你别走呀,怎么,害怕了?”斯军强得寸进尺,他认为赵小岳理屈词穷败下阵来,自己占了上风,越发显出几分得意。
赵小岳猛地回转身,义正词严地说:“教导员同志,我们作为营里的领导,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拍桌子打板凳。我们的问题等明天召开营党委会,在会上摆出来,听听大家的意见。”
“你少来这一套,开什么会呀,你想欺负我刚来,想发动群众斗争我?”
“不是斗争,是批评和自我批评。你不要激动,谁对谁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不参加。”斯军强把头一扭,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
“你不能不参加,你不敢不参加!”赵小岳又激动起来,他觉得这两句话还不足以表达愤恨之情,又从紧咬的牙缝里迸出来一句话:“你要是不参加,就从工兵营滚出去。”他觉得最后这句话掷地有声,很是过瘾,它像穿甲弹,一炮击中要害。
斯军强也被激怒了,他站起身,一把将椅子推到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去找师长、政委,我要去告你。”
赵小岳意识到对方的防线已经崩溃,锐气已经挫败,他昂起头对着屋顶哈哈大笑。笑毕,冷冷地丢下一句话:“那是你的自由。”说完,转身大步走出会议室。
赵小岳坚信,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第二天一大早,出操完毕,返回营部时,副营长老远迎上来,神色紧张地告诉他:“教导员刚才要了一台车走了,十有八九是去师部告状去了。另外,昨晚你离开会议室后,他一个人在会议室打了半天电话,说话声音很低,还把门关上,偷偷摸摸的像告状。”赵小岳不屑地撇撇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他去告吧。”副营长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一来,不是把我们工兵营的名声搞坏了吗?还有对你的影响。”赵小岳十分理解副营长的心情,工兵营现在声望如日中天,红得发紫,这个时候冒出一片乌云,哪怕是小小一片,都会影响工兵营的整体形象。其实这也是自己顾虑最多的,也是他一忍再忍、积极寻求内部解决对策的动力所在。现在看来,前面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下面要做好迎接雷鸣闪电的思想准备。
他宽慰副营长:“让他说去吧,腿长在他身上,嘴长在他身上,我们又不能把他绑起来。这么多年,我始终相信一条,就是真金不怕火来炼,工兵营是好是坏可以让大家来检验。至于我个人的问题没有什么,说实话,搞到今天这步田地,我也有责任,不冷静,沉不住气。”副营长说:“我看不对,你已经够仁至义尽的。对这种人,换了任何人,都冷静不下来。”赵小岳对他的理解从心里表示感谢,他知道副营长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官兵的观点,也会成为一切了解真相的人的共识。他换了一种口气,嘱咐道:“今天是星期六,上午的车场日,机械日,一定要组织好。我在道桥连。”
工兵营是一个技术含量高、专业行当多的单位。一连是地爆连,涉及工程、爆破、探雷、布雷等四个专业。二连是道桥连,涉及铺路、筑桥等专业。三连是舟桥连,涉及冲锋舟驾驶、水上救捞、架设浮桥等专业。赵小岳清楚,当时师里派他来当营长,较多地是考虑非常时期的部队管理,而对专业技术对口考虑较少,这也促使自己通过学习,尽快成为专业上的行家里手。
他从上任第一天起,就摆出一副小学生的姿态,虚心向干部和战士求教。他让营部助理员找来各主要专业的训练教材,一有空就学一点,不懂就夹着书到连队找官兵请教。连队给新战士上专业课,他拿着书本坐在最后一排听课,下课后还主动向教员请教难点问题。一开始,赵小岳也有顾虑,怕干部战士认为他是外行就小瞧他,给管理带来负面影响。可事实是赵小岳实事求是的精神、谦虚求教的态度,反而在官兵中树立了良好的形象。干部们乐于教他,战士们也把他当成同行共同切磋,彼此间竟没有了上下级的隔阂。半年下来,他掌握了不少基本的东西。但他意识到,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系统,太杂,于是为自己制订了一个为期三年的专业训练计划,一个连队相对固定地学习一年。目前,他对地爆连、道桥连的主要专业已相当熟悉,对装备的压路机、叉车、吊车、挖掘机等大中型机械操作得心应手,这些也为他根据不同专业特点,有针对性地抓好管理教育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在师机关总结工兵营管理经验时,大家对这种抓管理促训练,两个轮子一起动的做法,给予高度评价,对他本人扑下身子抓管理,放下架子学技术的精神,称赞有加。但赵小岳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像雷锋那样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干,不爱,不钻,甘于当门外汉,才是最可悲、该挨批的事。上个星期,在他提议下,营党委刚刚做出一个决议,准备近期组织一场专业技术比武,以此推动军事业务训练再上一个台阶。
十点多钟,副营长坐着吉普车来到道桥连保养场,把身穿工作服、满手油污的赵小岳从舟桥车肚子底下拽出来。“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赵小岳一边用棉纱擦去手上的油污,一边问。“师政治部来电话,叫你马上去一趟。”“噢。”他轻轻应了一声,继续用纱布擦手。“一定是那小子告了黑状。”副营长愤愤不平地说。“我不是说了嘛,叫他告去吧。现在看来,他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捅开,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理越辩越明嘛。”“营长,我陪你一起去,我们可以为你作证。”赵小岳把棉纱丢到洗油盆里,笑笑说:“又不是去打架,去这么多人干吗?我能对付,你放心。”。
吉普车开进师部大院,已是午饭时分。赵小岳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三楼政治部。走廊里空无一人,干部们都去饭堂吃饭了。他来到曲主任的办公室,刚要抬手敲门,走廊的另一头一间屋里走出一名干事,老远和他打招呼。赵小岳认出是宣传科的李干事,几次去工兵营写过报道。李干事快步走过来,告诉他,曲主任不在,他叫你先去饭堂吃饭,吃过饭再来。赵小岳说:“好的好的,谢谢你啦。”李干事微微一笑说:“不用客气。走吧,我也去饭堂。”赵小岳听说曲主任不在,萌发了一个念头:趁这个间隙到师医院去,一来吃饭,二来找斯军英,顺便把昨天晚上与斯军强吵架的事告诉她,可看李干事这么热情,便把这个临时产生的念头,临时灭掉了。他与李干事并肩下楼往饭堂走。在短短的路上,李干事也不放过挖掘新闻线索的机会。
“赵营长,有一段日子没去工兵营了,最近有什么新闻吗?”赵小岳很钦佩这位比自己小不了两岁的年轻干部的敬业精神,他打趣的说:“新闻倒没什么,几个月前,你们几级报道组狂轰滥炸,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我们是变压力为动力,为保持荣誉而努力呀。”
“是呀,你不说我们也能猜出几分。礼拜一部里开早会,曲主任还给宣传科布置任务,叫我们最近去工兵营摸摸情况,看你们在荣誉面前是怎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曲主任夸奖了。”赵小岳想到今天被紧急召来的缘由,惭愧地笑了笑。因为不管怎样,主官争执闹到师里,总不光彩吧,他感慨地说:“李干事,保持荣誉不容易呀,它有时比创造荣誉难上几万倍。”
李干事似乎完全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他放慢脚步,向四周看看,压低嗓门说:“赵营长,你和斯教导员吵架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斯军强还搬来了爸爸,妈妈,现在师长、政委,还有李副师长、曲主任正陪他父母在小招待所吃饭呢。”
这是怎么搞的?赵小岳的第一反应是极度的鄙视,瞧这斯军强,就这么点出息。自己出问题,至于把父母像救兵一样搬来吗?他想起斯军英曾说过,师长十多年前曾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赵小岳想,这年头升官提职要靠父母找关系,怎么解决人民内部矛盾,也要父母亲自出马,真是太不正常了。这个想法,随着他撇嘴一笑,一闪而过。紧接着第二反应涌上心头,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按照原来的计划,明天是第一次上门拜见准丈人、准丈母娘的日子,后来因为刘成龙要来吃饭而改期了,万万没想到,他们找到师里来,原因竟是自己与他们的儿子冲突争执,这样下去,对自己和斯军英的关系恐怕要带来阴影呀!
说话间,他俩走进饭堂。这是赵小岳第二次到师部饭堂吃饭,第一次是刚到师部报到那天,因为冷不丁出现一个陌生的面孔,让大多数人投来疑问的目光。今天不同了,三年过去了,赵小岳已经成为师里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用刘成凤的话形容,连幼儿园的三岁小孩都知道赵叔叔是个大模范。饭堂里许多机关干部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们大多是去工兵营检查、蹲点、参观时结识赵营长的。赵小岳的谦虚友善和一视同仁的悉心照顾,给他们留下极佳的印象。
在“基层部队来人”窗口打出饭菜,赵小岳一手端着饭碗,一手端着菜盘,四处张望,想找刘成龙,他想当面再一次向他发出邀请,明天中午来工兵营聚聚。目光在摆放着二三十张方桌的偌大饭堂里,扫视了几圈,也不见刘成龙的影子。
李干事热情地凑上前,问他找谁。他说找军务科的刘参谋。李干事说:“别找了,他也去小招待所陪斯军强的父母了。”赵小岳不解的自言自语道:“他去干吗?”李干事说:“刘参谋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哪边有领导,哪边热闹,他就喜欢凑过去。再说,他和斯军强的关系最铁,师里谁人不知道。”
赵小岳会心地笑笑,没说话,就近找了个空位坐下。三口两口狼吞虎咽,几分钟便结束战斗,他把碗盘洗刷干净,放回窗口。看了下手表,十二点一刻,他估计小招待所的便饭一时半会不会结束,他还是想插空去师医院一趟。
正当他转身准备出门时,肩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连忙回头,只见刘成龙满脸通红,大汗淋漓的站在他身后:“听曲主任说你来了,我溜出来和你打声招呼。”刘成龙一张口,一阵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酒气很香,很醇,一定是好酒。
赵小岳明知故问道:“咦,我刚才找你一大圈,你跑到哪里去了?又喝酒了吧?”刘成龙嗓门也粗了,音量也提高了几度,带着十足的炫耀,引来众多干部的目光:“我和师首长在小招待所陪斯伯伯和阿姨吃饭。”“哦。”赵小岳应了一声,没有接茬。刘成龙依然保持洪亮的嗓门:“我代表你敬了斯伯伯三杯,”续而又用领导干部惯用的责备偶犯错误的下属的口气说:“都是什么事嘛,至于搞得惊天动地。”
赵小岳对他这种居高临下,自我炫耀的德性,非常反感。代表我敬酒,谁授权给你的,不知道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不想做任何解释和争辩,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刘成龙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的神态,轻声说:“明天活动照旧,我等你们。”刘成龙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他万万没有料到,赵小岳在发生这种事之后,仍然从容镇定,方寸不乱。他沉吟一会儿说:“对不起,明天我们还有点事,可能去不了了。改日吧,来日方长嘛。”赵小岳急了,说:“你可不能说变就变呀,我可是诚心诚意的。”他没有把去斯家改期让道的事说出来,到了这步田地,说出来只能给他徒增笑柄。“真的有事,改日吧。”刘成龙这才想起跑到饭堂找赵小岳的来意:“曲主任叫我告诉你,让你先回营。下个星期他到营里蹲点,有什么话到时会和你谈。”
赵小岳回到工兵营,已是下午两点,副营长和几名连队干部站在营部门口,焦急地等待他回来。赵小岳脸色铁青下了车,一声不吭往营部走。大家察言观色,知道事情不好,副营长摆摆手,让其他人离开,自己快步跟上去,悄声问:“怎么样?是不是师首长批评你了?”赵小岳摇摇头表示否定。离开师部之前,他拐到师医院见到斯军英,两人谈了十分钟的话。就是这十分钟,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懑。
赵小岳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向斯军英简单述说了一番。斯军英说:“前几天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过?昨晚的事,上午听说了,哥哥一大早跑到师里,找师长政委告状,说在工兵营待不下去了。”
“他人现在在哪里?”
“跑回家去了。在爸爸、妈妈面前把你好好数落了一顿,说你欺负他,用茶杯打他,还叫他滚出工兵营,还说不调换工作,就不上班了,不行就转业。家里也不知发生了多大的事,老两口赶紧要了车,跑到师里了解情况。”
“看你哥哥那点出息。造谣中伤,颠倒黑白,哪有一点男子汉的气质。”赵小岳愤愤不平地说。
“这个人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还不相信,现在尝到滋味了吧。不过你也别和他一般见识。我现在担心的是,通过这件事,家里对你的印象会打折扣。”
“你父母怎么看这件事?”
“爸爸不太相信他的话,知道他喜欢撒谎。小时候为撒谎,没少挨爸爸打屁股。可妈妈对他太溺爱,也难怪,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嘛,又是长子,对他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听说你欺负哥哥,老太婆勃然大怒,她立马给我打电话,骂我瞎了眼。”
“骂你干什么?”
“说我以前对他们说你如何如何好,都是骗人的,是被你的假相蒙蔽了,还说……”斯军英说到这里,觉得再往下说,会刺伤赵小岳的自尊心,便欲言又止。
“说嘛,憋在心里会很难受的。”赵小岳知道,斯军英也是一个疾恶如仇,快人快语的人,叫她把话憋在肚子里,无蒂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那我说了。我先申明,对这些话我都表示强烈反对,你也别往心里去。妈妈说,赵小岳不就是当了个小小的营长吗?刚取得芝麻大的一点成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就原形毕露了。她还说:赵小岳今天能为工作上的一点事,动手打你哥哥,撵你哥哥走,以后你们结了婚,他也会打你,会撵你走。反正老太婆是气疯了。”
赵小岳的心随着她叙述的深入,不住地往下沉。这个连带出来的结果,是他始料不及的。看来,简单的事,被人为搞复杂了。
“这件事我一开始就感到奇怪。”斯军英若有所悟地说。
“什么奇怪?”
“以我对哥哥脾气的了解,像这种工作上的事,他不应该跑回家说,因为他知道爸爸的严厉。再说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把单位上的事拿回家喧染,也会被人瞧不起。其实,哥哥内心深处还是蛮爱面子的,虚荣心很强。”
“你是说……”一个念头从赵小岳脑海深处闪过,但随即被否定。
“对,我看是有高人给他指点,唯恐天下不乱,利用这件事给你造点影响。”
“不会吧,不会。”赵小岳再次否定了刚才脑海里冷不丁冒出的那个疑问,他想,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他不相信有人会对他使这一手。他自认为平时光明磊落,没有干对不起谁的事,谁会背后给他放暗箭、使暗绊呢?他宽厚的说:“不会的,你不要瞎猜,谁会干这种缺德事。作为你妈妈,有这种激烈的反应,实属正常,可怜天下父母心嘛,不奇怪。”
斯军英道:“你呀,就是什么都往好处想。”
“不往好处想,还往坏处想,往绝处想呀。”赵小岳打趣地说。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在往回走的路上,赵小岳回味着斯军强的造谣中伤,也回味着斯母不问青红皂白的诬蔑之词,越想越觉得委屈,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面对副营长的询问,他不知该怎么说,眼下这些事情搅和在一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在会议室坐下,接过副营长递过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像是用茶水浇灭心中的火焰。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常态,对副营长说:“下周一曲主任来营里蹲点,”顿了顿,又语气坚定地嘱咐道:“比武的事要抓紧,不能受任何干扰和影响。”
赵小岳万万没有想到,星期天的中午,斯军英突然跑到工兵营来找他。自从上次与刘成凤到工兵营,突遇李副师长,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主要靠电话联系或赵小岳去医院找她。这次,事先电话也没打,所以她的降临,令赵小岳大吃一惊。他预感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她不会忽然造访。
果然不出赵小岳所料,斯军英面容愁戚地一进会议室,便迫不及待地向他述说开来。
原来,今天早上,斯军英下夜班回家,刚洗了把脸准备补觉,母亲便说要找她谈谈,后来哥哥又加入进来,等于开了一个小型的家庭会,主题还是围绕赵小岳盛气凌人、欺负斯军强的事。看得出母亲昨天的余怒未消,责令她重新考虑与赵小岳的关系,声称这种女婿家里侍候不起,也吃不消。斯军强在一旁煽风点火,控诉加挑拨,俨然成为一场对赵小岳的缺席审判。斯军英一面根据赵小岳的述说,竭力向母亲澄清事实真相,一面数落哥哥的不是,为赵小岳据理力争。母亲是个犟脾气,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母女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母亲以如果再与赵小岳好下去,就不要进这个家门为要挟,斯军英气得大哭,跑出家。
“你爸爸呢?他什么态度?”听完简短的叙述,赵小岳问。
“他一大早就和几个伯伯钓鱼去了。”
“你妈妈真是个烈性子。”
“我以前好像对你说过,我妈妈的犟脾气是由来已久的。听爸爸说,解放战争时,她曾在第二野战军的一个随军剧团唱京剧。一次为部队演出出了点纰漏,不是她的错,剧团领导偏听偏信批评了她。我妈妈一气之下跑到首长那里去告状,并发誓再也不回剧团。怎么做工作都无效,领导没办法,只好派她去组建了一个随军保育院。在恶劣的战争环境下,她带着一个伙夫、三个马夫和两个老阿姨,拖着二十几个孩子,硬是随部队转战南北,当时被称为马背上的摇篮。解放后进城,一直当保育院院长,在院里向来说一不二,大家背后骂她是‘女军阀’。前几年,改革开放了,保育院的其他领导和老师要求发些奖金和补助,她就是不同意。她说干工作就是奉献,有了工资还向组织伸手是可耻的,并在大会上说,除非她退休了,不管事了,否则奖金补助的事免提。”
“你妈妈还是个正统的革命者呢。”
“什么正统革命者,简直是花岗岩的脑袋。领导看她思想跟不上趟,就动员她病休。就这样,五十多岁办了退休手续,在家待着。可能是在单位管人管惯了,从小把我们几个孩子管得很死,就是对哥哥例外。”
“为什么?”
“重男轻女呗。我爸爸兄弟六个,只有我妈妈生了一个男孩。”
“想不到在一个正统的革命者头脑里,封建思想还这么顽固。”赵小岳感叹道。
“他们这一辈人我看都一样,马列主义、社会主义加上封建残余思想,要不是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他们现在不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嘛。”
“你说的有道理。李大剑的父亲就讲过,他干红军时哪里知道什么共产主义,纯粹是为了糊口,丢掉放羊鞭,稀里糊涂地跟着红军走了,后来才逐渐明白一些革命的道理。”赵小岳赞同地附和道。
说了一会儿话,斯军英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一会儿低头若有所思,一会儿抬头望着赵小岳的脸,像有什么话羞于启齿。赵小岳从她的神态中捕捉到了信息,他拉着斯军英的手,关切地问:“以后怎么办?你现在暂时住在医院里吧。等你妈妈火气过去后,再慢慢沟通吧,好歹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嘛。”
斯军英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了。她喜欢赵小岳,欣赏他对事业的使命感,对人的责任感,也喜欢他特有的幽默感。尤其是面对困难挫折,时不时冒出几句幽默的话,让人感到眼前一亮,云开雾散。此刻,赵小岳拉着自己的手。相识一年多来,两人除了初次见面时礼貌性地握过手,那次上山救援性地拉过一把之外,今天还是第一次肌肤之间有意识地接触。她感到一种力量,一种值得信赖的依靠。想到这里,她的手心沁出了汗水,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赵小岳明显感觉到了,关切地问:“怎么了?冷吗?”
斯军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觉得不对。初秋时节,中午时分,屋外阳光灿烂,秋老虎不遗余力地发威,作最后的挣扎,这种气候,怎么会感到冷呢?她赶紧摇摇头,想否定刚才的肯定。“怎么了,有什么话你说吧,不要闷在心里。”他声音很低,像伏在耳边的喃喃细语,可斯军英却听得真真切切。她鼓足了勇气,低着头,也像喃喃自语似地说“小岳,我们……我们结婚吧。”说完,她的头又低下少许。尽管音量很低,赵小岳全听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握紧,好像生怕一松开就失去了。他有一种冲动,渴望吻吻她的头、她的脸、她的唇。但他努力克制着,甩甩头,像是要把这一想法从头脑中甩出去。他很快使自己从激动中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你现在不要考虑太多,结婚的事我们……我们肯定要结婚的,只是……”斯军英低头听着他的每一个字,当听到“只是”这个带转折含意的词时,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掩饰不住惊诧和疑问。赵小岳知道她产生了误会,忙说“结婚的事,要等你妈妈的气消下去以后,再提出比较合适。”
“为什么?”
“我不想把这几件事搅在一起,惹你妈妈生气……这样不好。”
“我才不管呢,她生她的气。我都二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我能自己做主。”斯军英激动地说,原本羞红的脸涨得通红。
赵小岳轻轻地摇头,笑着安慰道:“军英,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不会让你失望。但现在真的不是时候,我们现在提出办婚事,只能火上浇油,破坏了你们家里的关系,我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斯军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知道,赵小岳在家里是个孝子,考虑问题总是思前想后,更何况是婚姻大事。他坚持这样做,确实出于对自己家庭的考虑。嗨,怎么评价他的为人呢,说他不敢负责,这不对,他是一个肩上不怕重压的人;说他优柔寡断,也不对,他考虑问题比同龄人成熟和老练。其实,这一点也是斯军英欣赏和倚重的。她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把手从赵小岳的紧握中慢慢挣脱开来,理了理缤纷的刘海,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这段时间我就住在医院里,等家里气氛缓和一点后,再向爸爸妈妈提出结婚的事,你看行吗?”
赵小岳感激地点点头:“好吧,就照你的意见办。”斯军英轻轻捶了他一拳:“什么我的意见,不是你的意见吗。”两人会心地笑起来。
下午,两人又在营区里散步说话,直到晚饭后,赵小岳安排车将她送回医院。第二天早上,他还不放心,又给刘成凤打了个电话,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以及斯军英被家里赶出来的遭遇告诉了她,请她再做做斯军英的稳定工作。赵小岳的话,几次被刘成凤愤怒地打断,她大骂斯军强,大骂斯母,也捎带着把自己的哥哥痛骂了一顿。“肯定是他出的坏点子,太不像话了。看不得别人进步,小气巴拉的,哪像一个男子汉。”
赵小岳说:“你也不要武断地下结论,是非曲直总会有公论的。今天上午曲主任要带工作组来蹲点,我相信组织,相信领导。”刘成凤说:“小岳哥,我提醒你,不要对什么人都善良,要多长几个心眼。曲主任去了,你要好好说说,不能让一些人把水搅浑。”
曲主任的工作作风很深入,方法也很独特。赵小岳原本以为他一到工兵营,首先会向自己了解情况。他已经把事件的前前后后又重新梳理了一遍,并在心里打了个腹稿。他准备向曲主任汇报三个问题:一、事件的经过;二、斯军强的错误及自己的失误;三、今后的打算。关于自己的失误,他细分了这么几条:一是身为营长没有注意维护教导员的形象,由着个人性子来,使矛盾升级;二是作为战友同志,帮助别人不注意方法,性情急躁,犯了“左倾”急躁错误。但是对斯军强在师部和家里歪曲事实,无中生有,在一定范围内造成不良影响,他表示极大的愤慨,并感到十分委屈。他打算和曲主任好好谈谈,倒倒心里的苦水。
可是曲主任来后,只对他淡淡地说了声“你们按照自己的计划,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管我们。”便一头扎到连队去了。尽管工兵营的营区不大,单位也不多,可曲主任吃在连队,住在连队,不要营里陪同,赵小岳想见他还真不容易。他还发现,曲主任的随行人员,除了干部科的一名干事外,全部是宣传科的人马,科长、两个干事倾巢出动。看这架势,不像是在调查某个事件,倒像是为某种宣传做准备。
三天里,曲主任亲自找了不下二十名干部、战士谈心,又召开了两个座谈会,科长和两名干事还翻看了营党委和各连支部的会议记录。参加谈心和座谈的连长、指导员们以汇报工作为由,纷纷跑到营部向赵小岳透露谈话及座谈会的内容。种种信息证实了赵小岳的判断,曲主任一行的主要目的,是调查了解工兵营在重大荣誉面前,是如何不骄不躁、自加压力、负重前进的。这让他原本不安、愧疚、委屈、愤懑的心得到极大的抚慰。看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上级组织和首长不但眼睛是雪亮的,心里也是透亮的。
正当赵小岳暗暗沉浸在喜悦之中时,曲主任单独找他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谈话是在营部会议室进行的,曲主任坐在会议桌南端,也就是上次争执时斯军强坐的位置,赵小岳隔着桌子坐在他的对面。曲主任只字未提工兵营的成绩和进步,而是开门见山,话题直指两人争执造成的不良影响。
面对这位熟悉、关心、爱护自己的领导,赵小岳原本在心中准备好的一二三全都乱了套,一时不知从何讲起。曲主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严肃的面庞闪过一丝微笑。“事情经过就不要说了,我们已经做了详细了解,包括营部的干部、通信员、司务长,我们都一一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很清楚,谁对谁错,这个群众心里明白,我们也清楚。我倒想听听你对教训的认识和看法。”
曲主任的问题,角度刁钻,拦腰切入主题,打乱了赵小岳原本准备好的汇报顺序。他的脑子飞速搜寻着提纲上的层次和段落大意。他有些恨自己,平时无论大小会,讲话、点名或向上级汇报工作,一般也就打个腹稿,最多列个简单提纲,思路清晰,口若悬河,怎么今天找不到应对自如的感觉了?他紧锁双眉,脸上呈现出努力思索的模样。怎么讲?从哪里开始讲?是讲斯军强的不是,还是讲自己的不对?思索了几分钟后,他逐渐把握到分寸。不要讲别人,还是多讲讲自己。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将自己在争执中的失误,用最简洁的语言一一道来。说完后,他观察着曲主任的面部表情。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标志性、倾向性的意味。
“说完了?”曲主任问了一句。
“完了。”赵小岳如实答道。
“噢!”曲主任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他喝了一口水,慢慢放下茶杯,神情严肃地说:“你没说别人的问题,这很好,因为这不在我们今天讨论的范围之内。斯军强的问题由师党委、机关去研究,我今天想着重谈谈你的问题。”
“身为一名营职主官,如何与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不断提高工作艺术,是你要努力思考的一个问题。坚持原则、坚持真理是对的,应该发扬光大。敢于同不良倾向作斗争,也是对的,但敢于斗争不能代替善于斗争,更不能表现为感情用事。你刚才也说了,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仅仅代表你个人,它有时影响的是一个集体的整体形象。你当着官兵的面,叫教导员从工兵营滚出去,这就很不对嘛。斯军强是组织上派来的教导员,就算他有天大的错误,你也无权让他滚出去。工兵营是谁家的,是你营长一人的吗?是你赵家军吗?不是,它是党领导下的军队。”曲主任越说越激动,越说音量越高,当说到“它是党领导下的军队”时,不由自主地拍了桌子,茶杯盖随着桌面的震动跳跃了几下,瓷器和木板之间的冲撞发出丁零哐啷的声响。
赵小岳缓缓地低下头,此时,他觉得曲主任的话击中了自己的要害。看来一句“从工兵营滚出去”,看似气话,实质隐含了许多自己都不曾想过的深层次问题。
曲主任停顿了一会,等他抬起头,才换了一种语调,平和地说:“小赵呀,要吸取教训,要从思想深处考虑一些问题,这样你才能不断成熟、不断进步呀。”
赵小岳表态说:“曲主任,你批评的对,我一定吸取教训。”
曲主任满意地点点头,赵小岳还想听他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可他话题一转:“你们的技术比武想法很好,我回去向师长、政委汇报,届时让机关来人看一看。”
一个月后,斯军强被调到师政治部任干事。在工兵营先后待了三天,他的到来和离去,犹如食堂烟囱冒出的一缕青烟,迅速在天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月里,他一直待在家里“休假”。取行李时也没来,而是委托邱卫东来拿的。赵小岳早早叫人把行李收拾好,又掏了二百四十块钱,让通信员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塞到行李包里。他这样做,主要是想以一种方式弥补一下。他估计,斯军强在师部整理行李时,一定会引起一番猜测。让他猜去吧,留一个小谜让他动动脑筋,或许会有所触动。
比武大会取得了巨大成功。赵小岳当然是赛场上的主角,营里配备的十二种机械和特种车辆,他一一驾驶、操作自如,引来师参谋长和机关干部的阵阵掌声。师政治部及时在军区小报上推出了系列报道——《百尺竿头是如何更进一步的?》分了上中下三个篇章,连续刊出。
师里又派来新教导员,姓方。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人。赵小岳十分满意。
工作上碰到了好搭档,可个人婚恋问题却进展不大。斯军英曾几次打电话回家找母亲,说要和她好好谈一谈,可母亲只要一听是女儿的声音,便恶狠狠地说:“你死在外面别回来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然后重重地摔掉电话,仿佛满腔的怒火,必须通过狠摔电话才能发泄出来。
斯军英伤心绝望了。她给赵小岳打电话,略带哭腔的说:“你别再前怕狼,后怕虎了。她不认我这个女儿,我也不认这个家,咱们结婚吧。”赵小岳还是犹豫不决,安慰道:“再等一等吧。矛盾总会解决的,要有耐心。”
赵群英和田一曼知道斯家的矛盾,是刘成凤回干休所看父母时,特意跑到赵家说的。老两口刚听到这个事,有一点诧异和不解,但很快对斯母的做法表示同情和理解。都是一辈人嘛,观察问题,处理问题的角度,有时会找到共同点。
赵群英说:“人家把姑娘养这么大不容易,从为孩子的将来考虑,她妈妈发火动气是可以理解的。要是换上我们自己呢?你说是吗?”田一曼点头赞同说:“是呀,可怜天下父母心。要告诉小岳和军英,不要硬来。要尊重父母的意见,不管母亲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做了什么过头的事,终究是为孩子好。哪有父母亲存心害自己孩子的。”
刘成凤被赵家夫妇的话感动了,也由起初愤愤不平,转为惋惜叹息:“一场误会呀,刚才我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纯粹是一场误会。叔叔阿姨,我一定把你们的话转告给斯军英的妈妈。”
田一曼插话道:“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怎么没听小岳提起过?”刘成凤说:“田阿姨,你的儿子你还不了解吗?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困难向别人说起过。”赵群英和田一曼频频点头。刘成凤接着说:“叔叔阿姨你们不用着急,我去说说,就是想尽办法,也要说动军英妈妈。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呀。”赵群英说:“小岳也要主动,要主动赔礼道歉。年轻人嘛,在长辈面前还讲什么面子里子。”
田一曼心有余悸地说:“这个母亲这么厉害,真是想不到。”刘成凤说:“只要她同意他俩的婚事就行,又不和她生活一辈子,怕什么?”
刘成凤很少来干休所,到赵家的次数也不多。有时在干休所门口,碰到赵群英和田一曼,问声好,打个招呼。赵群英夫妇平时也很少到刘家、马家串门,今天的交谈,成了交流老邻居之间情况的最好时机。“你哥哥结婚了吗?”田一曼问。“差不多了,刚才我听妈妈讲,他们准备国庆节结婚,现在忙着筹备东西呢。”
“今年的物价不知咋了,嗖嗖地往上蹿。前天我去人民商场为你赵叔叔买毛衣,看见买自行车、洗衣机、电视机的人黑压压一片。拉货的汽车刚开进商场的院子,人们像发疯一样,上去就抢,抢了再付钱。”
“报纸不是说了吗,这叫通货膨胀,物价上涨。”
“我看现在市场有点乱。过去东西少,要凭票,还要开后门;现在东西多了,但物价吃不准。不瞒你说,我们现在都不敢去买大件。”田一曼说:“现在年轻人结婚也不得了,70年代的‘三转一响’……”
刘成凤打断她的话说:“田阿姨,‘三转一响’早不时兴了。现在讲究‘五十八条腿’,就是全套家具,还有四个机。”“哎哟,那要多少钱啊?工资又不高。”“稍微像样一些,起码也要两三万。”“两三万?凭一个月一百多块钱工资,谁能办得起啊?”
“伸手要呗,”刘成凤说:“向父母伸手,向亲戚朋友借。我哥哥向爸爸妈妈要了一万,向我借了一万,女方家也给了一万多。”
听刘成凤滔滔不绝地介绍结婚的烦琐准备和巨大惊人的开销,夫妇俩首先想到自己儿子结婚时怎么搞,对别人家的铺张排场不便发表评论,可儿子结婚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田一曼感慨地说:“现在结婚也结不起啊!70年代有高价姑娘,那时花个几千块就顶破天了,现在这价位是不是也膨胀了。”
刘成凤说:“结婚是件大事,搞一下还是需要的。我结婚的时候,叔叔阿姨也去了,那多简单呀,基本上没置办什么东西。婆婆送给我一块上海牌手表,一百二十块;公公什么也没送,就送一句话‘自力更生,勤俭持家’。”
“老师长是老传统,老作风呀。”赵群英由衷地赞叹道:“等小岳办婚事,要向你学习,向你看齐。”
“不行不行,赵叔叔,搞一下还是需要的,就是不要太浪费。”
田一曼突然想起什么,有几分担心地问道:“军英一直和你在一个医院,不知道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这个你们放心,军英可是个懂事的女孩。人家看中的是你们儿子的人品和能力。我敢打包票,绝对不是小市民家出身的高价姑娘。”
“对,对,我看也是。”田一曼向丈夫介绍起与斯军英见面的情景。
“什么时候让小岳领到家里来,认个门。”赵群英像一锤定音。
“太好了,我明天上班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刘成凤兴奋地拍着手说。
刘成凤说干就干,她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专做斯母的工作。她还把这件事告诉公公婆婆,让他们分别给斯军英父母打电话。邢长征在军区当顾问时,认识斯父,两家也有一些来往。
电话打过之后,刘成凤拖上邢跃进,专程到斯家游说。
说来也巧,邢跃进上幼儿园时,斯母当院长,对他印象颇深。
斯母对他们的到来表示谨慎的欢迎。
刘成凤采取了让事实说话的办法,她拿出一个十六开大小、白纸封面的剪报本,里面全是斯军英剪贴的有关工兵营和赵小岳先进事迹的报道,厚厚的,足有三十多页。
斯军英是个有心人。关于工兵营和赵小岳的报道,连赵小岳自己都没有想起来收集一下,可她却悄悄地收集剪贴。
当然,一切都是“地下式”的,没有让别人知道。直到刘成凤告诉她要去游说她的母亲,问她有什么主意时,她才羞答答地从抽屉里拿出这本剪报本。白色的封面上写着“光荣”两个大字,每篇报道都精心地剪下来,工工整整贴在白纸上,旁边还用钢笔注明某某报某年某月某日第某某版。
刘成凤说:“好啊,你在偷偷收集他的材料,真不愧是有心人呀。”斯军英红着脸说:“平时没事,剪着玩玩嘛。”又用央求的口吻说道:“你用完就还给我,千万别弄丢了,另外,也千万不要告诉他。”“为什么?”“每个人都应该有些小秘密嘛,干吗非要暴露无遗呢。”
斯母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翻看剪报本,脸上掠过复杂难言的表情。看完后,她把眼镜摘下,放在剪报本上,仰面靠在沙发后背上,闭着眼睛思考问题。刘成凤坐在对面,察言观色。
她想起公公说过的话,大凡性格外露、脾气暴烈的人都爱憎分明,一是一,二是二。面对这厚厚一本刊登在军报、军区小报上有关赵小岳和他的部队的白纸黑字,老太太心里一定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她是后悔,还是警醒,抑或是羞愧呢。刘成凤觉得在这种时候观察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十分钟过去了,斯母直起身,睁开眼睛,望着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刘成凤,轻轻说:“告诉军英,什么时候把他带回家,我要亲眼见识见识。”刘成凤激动地站起身,连声说:“谢谢阿姨,太谢谢阿姨了。”说完,收起剪报本,拉上邢跃进告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