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浓云如墨,正是杀人越货,刨坟挖尸的好时候。
一串黑影向山林深处悄然潜行,若借着微弱的月光细辨,就会发现他们不少人手中都抄着家伙。
柳少游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夜行衣,上至卿云,下至衙差,都是黑衣黑巾,蒙着面,偷摸得很。此刻,一行人围着山墓聚集的地界,绕来寻去,更是像极了来盗发坟墓的。
不过,他们与盗墓贼不同的是,后者寻的一般都是前朝大墓或是有钱人家的族墓,而他们却两两一组,分散开来,专挑那些不起眼的小墓探看,点起火把挨个晃亮墓碑上的字。
“找到了!”
“这里也有一个——”
“我这儿也找着了!”
不多时,就有三处火把被高高举起示意,连接响起几道低喊声,其中一道还颇为耳熟,是裴直的。
小伙子阳气重,暗示杜班头多挑些年轻衙差去挖坟,是魏县令最后的坚持。
“走,过去看看。”
卿云于是收起火折子,与柳少游一道,打算按照距离远近,把找到的坟都先观察一遍。
最后,二人走到裴直这处,是那个年轻小妾的坟。
之前三桩命案的死者分别是酒肆老板娘、老铁匠的妻子与富户的年轻小妾。
照理说,她们之中,最不该被混葬此处的就是这小妾曹氏阿芸了。大抵是富户家中主母并不待见,加之阿芸又是贱籍从良,赎身而出,不曾真正为家中老爷添丁,故而没资格进家族墓地。
当日阿芸被赎时,定是满怀欣喜,以为至此脱离苦海,虽仍旧低人一等,却至少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却不料,竟是无端投了鬼门……
卿云微微蹙眉,垂眸间正不禁暗自唏嘘,却发现坟土的颜色有问题。
柳少游显然也有所觉察,见卿云蹲下,就从裴直手中拿过火把,俯身替她把土面照亮的同时,自己也看得更分明了。
“这也就是近三五日的新翻土。”柳少游打量着,沉吟道,“可我记得,曹阿芸是两旬之前遇害的,据说丧事也不曾怎么操办,便草草下葬了,土壤翻动的痕迹不可能这么新。”
卿云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土块深浅不一的边缘:“表层土通常颜色更浅,这一圈之外的是原来的表层土,里头的就是被新翻动过的。”说着,她又随手捡起旁边石片,拨弄了几下土面:“这些草皮残茬也是土表被翻动过的证明。”
“盗墓的来过?”裴直微讶,“咱们县城盗墓之风这么猖獗了吗?”
“不曾听闻。”柳少游简单应他一声,便拿着火把,径自又回到之前两处坟前,俯身细看了一番后,折返回来,才对已经站起身等着的卿云道,“另外两座坟应该也都被刨过,只是二次翻动的时间距现在也已较长,因此乍看之下不易发觉。”
卿云拍拍手里的土灰,略一思量,正要开口再问,柳少游却似与她心有灵犀般,又补了句:“方才路过其他几座坟时,我也观察了,土面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恐怕不是巧合。”
始终抱臂倚在不远处树下的南宫止听到这儿,果断催促道:“究竟如何,开棺一看便知。”
卿云赞同地一颔首,转而交代杜班头:“既然坟都已找齐,就辛苦各位兄弟启棺了。”
“郡主抬举,只消差遣我等便是!”杜班头抱拳还礼,说罢,便阔步而去,招呼手下的衙差们抄家伙开干。
一时间,七八把铁锹上下挥动,灰土漫天。
所谓,洁癖不立尘灰之下,柳少游当即就拉卿云也退到树下,和南宫止一块儿等着。
约莫半炷香后,三口棺材被并排摆在了附近的空地。
原本分散的火把围聚过来,将四下照得通明。
“郡主,三口棺材果然都被人撬过了,连棺材钉都不见了。”裴直白净的额上沾了三撇灰,有些滑稽,表情却很严肃。
墓若是被盗过,只希望那些缺德的没破坏了尸体。卿云抿了抿唇,也只得吩咐众人先开棺:“记得把面巾戴好。”
随着卿云一声令下,连带裴直在内的几名衙差上前,各自两两合力,将三口棺材的棺材板都卸到了一旁。
瞬间,刺鼻的恶臭熏天,饶是已戴着面巾,也还有两名开棺的衙差遭不住这刺激,加之又近距离瞥见棺中的死尸模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场就“呕”的一声吐了。
裴直的脸色也不好看,却强忍着从同伴手中接过火把,铿然欧道:“小人为郡主照亮。”
“有劳了。”卿云见怪不怪,笑应一声,边戴护手,边走向左数第一口棺材。
那是曹氏阿芸的棺材,她死在暑热时节,如今尸体高度腐败,全脸胖胀,从正面难见两耳,双眼叠出至眼眶外,鼻粗唇厚、舌伸出,颈项粗大,头发也已脱落大半,四肢肥大,胸腹高高隆起,形如巨人,哪里还能看出昔日的姣好的容颜与身姿?
更糟糕的是,还有大量的蝇蛆附着在尸体上,也难怪开这口棺的衙差反应最大。
裴直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写着“如临大敌”四字,目不斜视,只直挺挺地举着火把跟在卿云身旁,除了杜班头之外的年轻衙差也没有再情愿靠近的。
毕竟是在夜间山中,又得隐秘行事,卿云心知条件有限,也顾不得先将蛆虫冲洗去再验尸,直接俯身上手,先比对初检的验尸格目,根据死者特征,验明正身后,便开始复检脖颈间的锐器伤。伤口虽有蛆虫咂食,稍显坏烂,倒也尚能推测原貌,应与中所一致,乃系生前造成的刀伤无误。
接着,卿云又检查自颅顶往下,依次查验尸体其余各处是否有外伤,尤其是要害致命之处,并一一报验。
可当她双手触及死者腹部时,话音却忽地一滞。
“怎么了?”南宫止不知何时到了她近旁,抬眼朝棺里一瞥,面不改色地问。
卿云没有立刻答他,而是再次将双手置于死者心下至肚脐处,仔细拍摸半晌,才面色古怪地缓缓吐出一句话来:“腹中无死胎。”
“什么?”向来稳重的杜班头也怔住了。
“这尸体的确是曹阿芸的,可腹中又没有胎儿。”柳少游虽避得远远儿的,确保自己看不见棺材情形,却时刻关注着卿云的一举一动,当下沉吟道,“莫非她是假孕?”
大户人家的小妾有时为了争宠,使些手段,倒也并非稀罕事。
“孕妇的心下至肚脐处,有一定硬度才是有孕。假孕只能通过服用一些特殊的汤剂,从脉象上做手脚,又或是直接买通问诊的大夫,令其诊出喜脉,并不能真正改变身体特征。”卿云却一摇头,“按照之前的验尸格目记录,死者当时腹中是有胎儿的,并非假孕。可如今她却腹部柔软,摸不出胎儿存在的迹象……”
她不认为衙门中的老仵作会在腹中是否有胎一事上验错,因此也不再多言,取下腰间革囊,就对曹阿芸的尸体做了剖验。
她执刃的右手极稳,薄利的刃尖对准女子胞宫的位置,切开尸体鼓胀湿滑的皮肤,发出极细微的刺啦声。
今夜山里无风,连虫鸣鸟叫都在这个瞬间奇异地静寂下来,只剩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响似被无限放大,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呕——”
很快,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盖过了卿云剖验的动静,其他没吐的人,反倒露出些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卿云却不受外间种种影响,剖开皮肉后,只瞧了一眼,又往尸体阴户与脚下探看片刻,便露出了然之色,收刀直身,挑着眉就往第二口棺材踱去了。
那里头躺着的是老铁匠的妻子。
根据案卷记载,老铁匠姓郭,与妻子都是中山本地人,老实本分,为人亲善,有邻里遭逢变故的,也会慷慨接济。二人成婚至今已有二十多个年头,虽始终无子,夫妻感情却不曾有变,本也只想着能老来相伴,不指望什么儿孙福了。
哪料想造化弄人,去年年末,早过不惑的妻子竟就怀上了。老来得子本是喜事,却转瞬成丧,老铁匠非但没享到半日的天伦之乐,反倒做了鳏夫。
凶手的一念之恶,便足以毁了他人所积半生之善。
卿云这么想着,面色不由又沉肃了三分,众人不敢出声打断,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
先是用手拍摸了尸体腹部,接着毫不犹豫地下刀,剖开查验。
待她剖完第三具尸体,也就是中山县城内第一名孕妇连环杀人案的死者,酒肆老板娘的肚子后,衙差们感觉自己已经开始麻木了。
卿云接过杜班头递来的水囊,边简单冲洗剖刀,边沉声对众人道:“都是一样的情况。三个死者腹中的死胎都不见了。”
孕妇尸身完全,腹中死胎却不翼而飞,还一连发生三起,着实是耸人听闻。
一片浓云在此刻全然挡住了天上的半轮残月,在场的衙差们面面相觑,都只瞧见同伴那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白了两分。
天边传来几声粗劣嘶哑的鸦叫,想来是被腐肉的气味吸引而来,叫得人心头发寒。
也就在这不详而压抑的氛围中,裴直的话音颤巍巍地打破了沉默。
“不会是幽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