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子?那是什么?”卿云转头,好奇地问裴直。
“是个传说。”杜班头瞪裴直一眼,似是嫌他冒失,接过话来,“家中有老人上了岁数的,可能听他们说起过,有些枉死的孕妇怨气不散,在死后仍凭执念诞下了腹中胎儿。那在棺材中出生的孩子虽并未足月,却有手有脚,有心智,还能自己脱棺而出,爬离坟墓,去找凶手索命。这种孩子就被称为‘幽冥子’。”
尽管他语调平稳,也刻意轻描淡写,不提传说中骇人的细节,却还是将一众年轻的衙差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杜头儿这么一说,我、我好像也记起来了!我爷爷小时候给我说过——那些幽冥子可都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
“那不就是鬼婴吗?”
“不会这么邪门吧……”
衙差们越说越骇然,却听得卿云忽然轻笑出声:“自然不会。各位都是公门中人,一身正气凛然,可莫要被迷信之言哄骗了。”
“郡主可是发现什么了?”杜班头问。
“这个鬼故事也不全是瞎编的,只不过这种死后分娩的现象却和怨气、执念无关。”卿云洗好剖刀,重新系上革囊,环视众人,侃侃而谈,“而是因为尸体被埋在地下,日渐腐败,同时产生了大量的腐败气体,加上周身肿胀,骨节缝脱开,腹中胎儿就会在气体的积压下,被排出孕妇体外,如同生产。这种情况在很多环境下都有可能发生,不过这也要看怀胎的月份。月份太小不成人形的,堕下的胎胞可能就只是自溶后的一片或一块血肉了。”
虽没有闹鬼吓人,但听卿云解释完,众人的脸色也没缓和多少,只觉得舌根处又是一阵泛酸。
“这些死者都怀胎七月,胎儿已长成人形,又是死在母体中,胞衣应呈紫黑色,若被排出体外的往往就在尸体脚下,尸体阴户处也会有血水、脏物流出。”卿云自然没有半点儿不适,唇边含着笑,继续往下分析,“如今三人被排出体外的胎儿不见踪影,显然是人为盗走的,且一连发生三起,绝非巧合,多半和命案相关。我想只要能抓到掘墓者,案子就能所有突破。”
“挖坟掘墓毕竟是损阴德的事,却只为偷盗死胎,这……”杜班头皱眉,欲言又止,似有疑虑。
“对,这也不像是盗墓的啊!老人们都这么传幽冥子的事儿,也许真有道理呢?”有个衙差也是半信半疑。
“幽冥子逃出棺椁时,还会把自己母亲的首饰顺走吗?”
“啊?”
那衙差被南宫止问得一愣,后者见他一句话点不明白,却也懒得多做解释,只侧首冲柳少游递去一个“你来”的眼神。
“除非家中实在困窘,揭不开锅,得变卖细软为生。否则女子下葬时,其日常贴身穿戴的首饰多半会一同入棺。”柳少游极配合地笑笑,把手中折扇摇出了神算子的气质,“我猜,这三口棺材里的死者身上该是一件首饰都没有吧?”
“没有。但就死者手腕处尚存的部分完好皮肤的状态来看,其生前应是长时间戴过环镯之类的首饰。想来是被盗墓的一并顺走了。”卿云言简意赅地说完自己的判断,又朝衙差们做了个手势,“你们若不信,也可以自己上前检查一番。看这棺内是否还有别的值钱物件。”
衙差们避之不及,哪里敢上前,忙点头哈腰,连声称颂郡主英明,只有裴直发问:“那郡主如何得知,盗墓贼的目的不是那些首饰,而是死胎呢?”
“若换你盗墓,想靠盗得陪葬的金银细软销赃发财,会选此处混葬的山墓吗?”柳少游反问他。
“小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死胎有什么用?”裴直讷讷地一挠头,倒也问出了其余衙差的困惑。
“这恐怕就要问这连环杀人案背后的推手了。”卿云眯起眼,话音比方才冷了三分。
杜班头微讶:“郡主的意思是”
“一个连环杀人的凶手,他作案的心理和手法在整个过程中都应该是越来越成熟的。而这种多次尝试所带来的‘熟练’不仅会体现在完成每起凶杀的时间变短,还会直接体现在死者的伤口上。凶手下刀应该一次比一次干净利落——”
卿云说到这儿,话锋一转:“然而,按照这三名死者遇害的前后顺序,却是第一个死者,也就是酒肆老板娘脖子上的伤口干净利落,堪称一刀封喉,又准又深,甚至伤到了骨头,像个狠辣的老手。可见,这三名死者不是同一个凶手所杀。所以严格来说,这甚至算不上连环杀人案。”
“不错,三个用刀的人都不一样。第一个最常用刀,训练有素,后面两个动手的恐怕都只是普通人。”南宫止不懂验伤,只凭着刀客的直觉出言认可了卿云的判断,随即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再加上吴少夫人和张寡妇两条人命,呵,五个截然不同的凶手,却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种办法,至少是表面上的同一种来杀怀胎七月的妇人。这一连串的模仿作案,不可能没有人为操纵,而其操纵的目的也绝非夺人性命那么简单。”
南宫止的这一番推论,也再次论证了不翼而飞的死胎极有可能就是查明此案的关键。
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揪出盗走死胎的掘墓贼。
“明日,小人就带兄弟们去四处走访,查探进来是否有盗墓贼流窜。”杜班头想了想,对卿云道。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们只消将一切还原,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且等那吴家把少夫人下葬后,蹲守在侧,还怕那盗墓的不来?”
柳少游带笑的话音一语惊醒梦中人,杜班头当即谢过他指点,又得了卿云首肯,吩咐把尸体带回县衙细验后,便招呼众衙差开始干活,把空棺材板重新落回坑里,铲土填平,将现场复原。
棺材都搬走了,柳少游才掸着肩头尘灰,踱回卿云身侧,就见南宫止转身欲走。
“南宫兄何往啊?”
“困了,这里已没我的事,回去睡觉。”南宫止听他喊自己,却没有回头,提气一跃,纵身没入远处夜色的同时,以内力传音,留下了后半句交代,“等抓到盗墓的,你知道怎么找到我。”
“事了拂衣去,果然是刀客的作风啊。”
第一次见识这么卓绝的轻功,卿云不由艳羡,直呼潇洒,正欲远眺追寻那身影,却冷不防与一双描金的炯然兽目对上了眼。
“你干嘛?”卿云不满地一把把柳少游的扇子挥开。
“南宫止可是出了名的冷口冷面,冷情冷性,眼高于顶,他师父给他牵的好几根红绳都被他一刀斩断了。”柳少游顺势手腕一转,唰一下收了扇,“在下也是怕郡主芳心错付。”
卿云鄙夷地睇他一眼:“你知不知道,等我们一会儿慢吞吞走回去,天都快亮了,而他已经睡上一大觉了!”
原来只是眼馋轻功便利,柳少游笑着“喔”了一声,便重新展扇,悠然地摇了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轻功有轻功的好,行路有行路的妙,晚睡也有晚睡的福。”
不理会他的神神道道,卿云只当他是嘴硬,却不料众人收工,才入县衙,便闻得一阵肉香扑鼻,还夹着醇厚的酒香。
原来是柳少游慷慨解囊,早在出发前就派人去县城中最好的酒楼,置办了宵夜的席面,还把庖厨也一并请来,直接在前院里架火烤肉,一大只肥羊滋啦冒油,只等众人凯旋分切。
年轻的衙差们忙活大半宿,干的尽是些脏活累活,有的还把胃里的东西呕了个精光,哪个不是腹中空空?加之下山回来的一路,也花费了小半时辰,先时的恶心反胃之症也正在夏风中缓得差不多了。如今见了这场面自是个个欢喜,纷纷谢过柳少游款待,将抬回的尸体存入冰室后,便争先恐后地跨过去秽的炭火,又净了手,呼喊着大快朵颐起来。
放衙后的县廨难得如此热闹,卿云也不拘身份,与众人同饮同食,许多话聊起来也更随意了些。
于是她借取取酒的机会,挨到杜班头身边,询问上任班头身体是否康健,现今何处。
半坛好酒下肚,杜班头有些醺然,自是一一答了,只道自己这两年家里刚置了新宅,手头不宽裕,没脸空着手去看望他老人家,只等这回的大案破了,县令若有赏钱,便买上些城西肖记的糕点去拜见。他师父不好酒肉,就好那一口糕点。
柳少游也凑在一旁听了,当即表示肖记是家中生意的常客,明日就派柳家家仆先行一步,替杜班头携礼上门,聊表心意。
“这怎么使得!”杜班头一听,连连摆手推拒。
卿云了然柳少游用意,说是派家仆前去探望,实则为的却是探听消息,因此便也帮腔,叫杜班头不必客气,她也有私心,只为他能在衙门里专心办差。
话已至此,杜班头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若再坚持不肯,便是拂了郡主面子,只得再三谢过,并言及届时他当书信一封,请师父回信,将当年卿云身边那小丫鬟之案的情况叙说一二,以解其对旧仆之思。
“也谢过柳少爷美意,还肯为我这等粗人费心。”
“哪里话?少游素来敬佩衙门中诸位兄弟,智勇忠心,能共事一段,乃少游之幸也!我敬您一杯——”
接下来的场面,卿云就放心交予柳少游这个长袖善舞的生意人去应酬,自己只偶尔与裴直笑谈几句,一众人热闹到曙河低垂,方才散了。
衙差们得了这次犒赏,只觉贵人体恤,办差也更尽心尽力,每日轮流守在吴府附近,盯着出殡队伍出了城,亲眼确认棺材下葬,封了坟,便又分拨开始在吴家族墓守夜,等着那盗取死胎的现身。
就这么守株待兔了两个晚上,到了第三日的夜半时分,果然有三个鬼祟身影出现在何汀兰的墓前,熟门熟路地挖土、开棺、撬钉,又将两大块包袱布铺在地上,之后就开始从棺材里摸东西了。
珠钗银镯,丁零哐啷地往外堆,就连尸体头下的玉枕也被卷走。
第一个包袱鼓鼓囊囊,再装不下后,三人才在尸体脚边一阵寻摸,抱出个死婴,才嫌恶地往另外一块包袱布中一丢,便被蹲守的五名衙差一拥而上,扑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在大章,盗墓贼虽是人人喊打,但也罪不至死,蹲个十年大牢,尚能重头再来,如今人赃并获,实无必要再多受那伤筋动骨的皮肉之苦。
因此,三人当夜在牢房里关了半宿,次日堂审时,便全撂了,招认自己盗取死胎,是拿钱办事,其他细软则是顺手牵羊。
“我们兄弟三人没什么本事,往日也就是去些别人已经盗过的大墓里捡个漏,混日子过。谁知道前段时间,大概三个月前吧,有个人通过黑市的门道找上了我们,要雇我们仨给他盗墓!我心想这倒是稀奇,我们兄弟在行里也就算是末流,都没什么人晓得的。而且,他还不要别的,就要那棺材里的死胎!让我们只管瞅准了城内但凡有怀胎的妇人下葬,等上几天再下手,多半能得着。”
三人跪在堂下,先是老大交代前因后果,老二又补着开脱了句:“其实大哥觉得这事古怪,本是不想接的。可我看那人出手实在阔绰,多劝了几句,所以就……”
“是什么人雇的你们?长什么样?”卿云打断他。
“不知道。”老大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他蒙着面,严严实实的,就露俩眼睛。道上规矩,咱们不问来路的。”
“既然是有人雇佣,那总有交货收钱的时候。我暗中跟一趟,把人捉回来便是。”
外边盗墓贼的话音才落,南宫止的一句话就从后堂冷冷传出,注了内力的声音似远还近,和青天白日闹了个鬼似的,把三人齐齐吓了一跳。
“倒也可行。”卿云眸子一转,看向上首的魏太平。
魏太平也正要点头,却听那老大壮着胆子,冒出一句:“这……这恐怕是捉不着。”
“哦?”柳少游挑眉,“你们每次钱货两讫的法子都很特别?”
“我们都招了,能少蹲几年吗?”老大这回却没有立刻应话,而是咽了口唾沫反问。
“大胆!尔等盗发坟墓,买卖死胎,伤天害理,还敢与本官讨价还价?”魏太平一听,当即将惊堂木重重一落,厉声喝骂,“莫不是想大刑伺候!”
堂下三人都跟着重重一颤,老大本还想咬牙坚持,老三却不敢再抻着,忙喊道:“我们是见不着那雇主的!每次得手,我们都会趁夜去城外廊山的悬崖边,点上一段对方留给我们的香料,就会有一只大鹰飞过来!鹰嘴里有银票,等我们把裹好的死胎系在它脖子上,那鹰就会松口,把银票给我们。它自己带着东西飞走,直接飞过悬崖——人是跟不了的!”
“对对对,不信摸我兜!那香就在我怀里!”老二也顶不住压力,都给招了。
这种交货方式的确谨慎,有些棘手。卿云听完,摸着下巴沉思半晌,也没找出突破口,便把抬眸看向见多识广的柳少游。
后者却也只是无奈地对她一耸肩:“江湖上这类各显神通的法子层出不穷,不是光听就能找出破绽的。”
“有没有破绽,我跟一遍便知。”南宫止又发话了。
“这……这到底是哪位高人啊?”老二一脸怯色,东张西望。
“这亏心事做多了,果然怕鬼敲门。”柳少游哼笑一声,折扇在掌中敲了敲的同时,给卿云递了个可行的眼色。
卿云会意,便对魏太平道:“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不如让南宫少侠一试。”
“全听郡主安排便是。”魏太平也晓得了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套路,心知自己反对无用,不如索性卖个人情,直接应下,“要不要再拨派几个衙差帮忙?”
“不必。以南宫兄的身手隐于暗处,随机应变,最为合适,跟着的人多了反而打草惊蛇。”柳少游先是替南宫止婉拒了魏太平的好意,又沉吟道,“只是万一找不出破绽,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异常,还得照样令这三人将昨夜盗出的死胎交付。还望大人允准他们将物证也带走。”
魏太平闻言,苦笑着一叹:“坟都给人刨了,也不差点儿了。大局为重吧!”
卿云与柳少游见状,相视一眼,笑着对他一礼。
“那就多谢大人的鼎力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