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子时一刻，距爆炸警告还剩三日。
鸣玉坊武安侯胡同，一座大院的高墙上，悄悄攀上了两个黑影。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熟练啊？”说话的一身夜行打扮，眉目清丽，却是雷映真。
“破的案子多了，毛贼的手段知道得也多。”殷小七从怀里掏出两块黑巾，“蒙上吧，他见过我们。”
“真是麻烦，直接带人来抄家多方便。”雷映真低声抱怨了一句，不过还是乖乖系上了黑巾，遮住面庞。
“既然是来解扣的，就不能让猎物察觉。”殷小七低声说，“咱们今天是来找线索的，不是抓人，没必要大动干戈打草惊蛇。”
“行。”雷映真点点头，“先去哪？”
“这家伙一个侍郎，宅子比边上的武安侯府也没小多少啊，看来贪了不少。”殷小七趴在墙头扫了一眼宅院的结构，看里面影影绰绰的绿柳周垂，院中四周抄手游廊的转角都点了灯，照映出甬路相连、山石点缀，虽只在深夜中看了个只鳞片爪，却也能想象这宅子的富丽堂皇。
“他兄长三朝元老，爵从一品少师兼太子太师，卒于任上，又追赠一品太傅，谥文毅，圣上钦赐声驰皇阁，有这么一座宅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雷映真略带鄙夷地嗤笑了一下，“他现在又攀附于魏忠贤，更是不缺钱财权势了。”
“雷司狱说得有道理。”殷小七悄声附和了一声，确定了四周无人，眯着眼看清了落脚之处，伸手扒着墙边翻进院里，顺势在最低处松手落在院内的草地上，然后一个翻滚卸力后站了起来，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放心跳，我接着你。”殷小七刚转身张开双臂，就看见雷映真单手勾着院墙，足尖轻点，一个旋身如一只轻盈的黑色蝴蝶般翩然落在地面上。
殷小七只好略有些尴尬地将双臂收回，轻轻合并双手做了一个无声的鼓掌姿势。
“带路吧。”雷映真低声说道，气息没有什么起伏，看起来刚才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对她来说很是轻松。
殷小七半伏着身子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朝东南方向摸索而去。雷映真亦步亦趋，跟着他避开巡院的家丁。转过两进院子，两人就见到了一间挂着牌匾的小院，院子的门口两座石灯笼亮着微光，借着那一点光亮，能影影绰绰地看见牌匾上银钩虿尾三个大字：三墨斋。
“还起了个雅号，看来就是这儿了。”殷小七压低了声线。
“你怎么知道书房的位置？”雷映真略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些士大夫最好赏景赋文，这院中曲径通幽，山石造景最好之处，一般就是书房所在了。”殷小七边说边摸到院子里那间正屋的房门，发现房门上拴着一把铜锁，他也不在上面浪费时间，而是沿着边上几扇暖窗的窗沿一路摸索，最后满意地轻嘿了一声，找到一个合适的缝隙，用手指勾开了窗闩，轻松打开了那扇暖窗。
“你真的有点太熟练了。”雷映真啧了一声。
“抓多耗子也就会打洞了。”殷小七轻笑了一下，“去岁帮一个老偷儿临刑前了结了个心愿，他教了我几手。”
“什么心愿？”
“就是让我转告他儿子，办事的时候少问些无关紧要的事，不然迟早失手被擒。”殷小七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黑洞洞的书房之中。
雷映真哪还听不出对方在借机打趣她，她自嘲地摇摇头，也跟着翻了进去。
落地的一瞬间，原本漆黑一片的书房里突然亮起一道光，雷映真条件反射地伸手摸向刀鞘，却发现是殷小七划亮了火折子。
火折子的光亮很快让雷映真看清了四周，这间书房正屋不算太大，但布置得分外雅致。屋子正东一张长桌画案，上面堆放着一沓书纸和笔架砚台，和一个精致的紫金天鸡锦边香炉，里面还残留着半截线香。长桌的后面是一张圈椅，圈椅背后的墙上挂着两幅字画，火折子的光亮微弱，无法看清全貌，只能依稀看出应该是书画名家之作。
长桌的右侧墙边是一张床榻，上面也摆着几卷书，床榻前是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套青瓷茶具。
最醒目的就是在火折子光亮尽头，长桌对面那一整面墙的书架了。
“你疯了？大晚上的不怕被人看见？”雷映真扫视了一眼四周，瞬间回过神来，压低的声音略有些急促。
“没事的，我刚才进来前看过，这三墨斋院子里几个月窗都没对着正屋，只要不走到院门前是看不见这一点光亮的。书房里找东西可不是在银库里摸黑翻金银首饰，不点灯什么也找不到。”殷小七边说边小心地翻找起来，“翻之前记一下原来的位置，找完尽量恢复原状，以免被人看出端倪，我先翻一下长桌和榻床，你去看看书架那边，记得多敲敲看有没有暗格。”
雷映真闻言这才点点头，索性点亮了长桌上的那盏气死风灯，举起来走到书架前小心翻找起来。
书房的主人藏书颇丰，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各色书籍和卷宗，本就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字，让雷映真翻找得颇为吃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才翻了不到半架子的藏书，殷小七就凑了过来，指了指书架另外半边的那堆卷宗：“知名的书就不用逐行翻阅了，只看看有没有夹在书里的秘笺就好，关键看看这些卷宗里有没有什么和连珠琉璃铳及王恭厂的相关事宜。”
正说着话，突然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敲锣声，殷小七皱起眉头，将食指竖在嘴边，两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安静的夜里更夫的打更声清晰地传了进来，殷小七听完稍微变了脸色：“不好，怎么就四更了。”
“怎么？”
“五更他就该出门去上值点卯了，到时候院子里下人们都会起来大半。”殷小七皱着眉想了想，转头道，“劳烦雷司狱，你出去前院望风，我继续找。”
“怎么不换一换？”雷映真不悦道。
“身手好的人望风，脑子灵的人找东西，这是常识。”殷小七说完这句，在雷映真发作之前，补了一句，“或者你知道我们要找啥吗？”
雷映真哑然，旋即咬咬牙：“行，我去望风。”
“辛苦。”殷小七咧嘴一笑，“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小小暴露一下行踪，好调虎离山，雷司狱身手这么好，一定不会被区区护院追到的。”
“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的脑子，别天亮了空着手来找我。”雷映真不屑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翻出了进来的那扇暖窗。
这间三墨斋的院外依旧很安静，雷映真扭头看了一眼书房，果然如殷小七所说，只能在院门口的方向看到一点光亮。她借着门口的那两座石灯笼的光亮，轻轻摸到院外十几步外的一个假山附近，将身形隐匿在其后。透过假山的空洞，这个方向正对着通往三墨斋的那条游廊，游廊的尽头边上有另一座石灯笼在照亮着转角，本是用来方便在院子里晚上行走的下人，现在却正好可以帮助雷映真远远地看清是否有人会经过。
假山后不远应该就是一方池塘，刚才经过的时候能依稀看见上面倒映的些许粼粼月光。这庭院中白天的恬然水景，现在在深夜里变成了蚊蝇跳蚤的巢穴温床，黑暗中潜匿在此处的雷映真能清晰地听到四周环绕的蚊虫嗡嗡声响，随后身上好几处都开始感到一阵瘙痒，想来是它们已经开始在黑夜中品尝这闯入院中的意外夜宴。
附近虽然没有任何人经过，但是雷映真还是只敢微微挪动着身子驱散蚊虫，连含在嘴里的饴糖都不敢咀嚼，以防造出太大的响动。这样的动作根本无法吓阻这些藏匿在黑暗中的吸血者，没多久她就已经能够摸到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多了好几个蚊虫叮咬的鼓包。
雷映真内心啧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移开盯着的那条游廊分毫，在这颇为煎熬的环境和紧张的心情下，时间反而过得很慢。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过了一小会儿，她突然看见游廊的尽头出现了两个人影。
石灯笼的光正好照在人影的背后，远远地看不清两人的面目，看身形应该是两个男子，其中右边的那人颇为高大。
雷映真努力睁大双眸，右手摸上身侧的手弩，看着那两个人影渐渐走近，心中希冀来的只是两个恰巧路过的家丁下人。
直到两个人影走到了游廊的近半，借着角度正好的月光，雷映真依稀看清了两人的面孔，心中顿时一凉。
左边的那人发髻梳得很整齐，蓄着长须，正是这间宅院的主人。
工部右侍郎何宗圣。
右边的那人身形高大，满脸的络腮胡子，惊鸿一瞥下似乎略有些面熟，但雷映真一时间却没有想起此人究竟是谁。
雷映真心中略略思忖了一下，现在赶回去三墨斋通知殷小七，应该还是来得及撤离的，只是不知道殷小七那边是否有找到有用的信息。
她很快将右手从身体右侧的手弩挪到左侧的刀柄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比起赌一赌殷小七那边的进展，雷映真觉得自己有把握直接上去，有心算无备，敲晕两人，直接带走何宗圣审问。
就在雷映真准备冲出去的一瞬间，她突然又看到右侧那人的手中有什么反射了一下月光，似乎是一杆长枪的枪尖。
突如其来的回忆冲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在宣南坊一路单打独斗杀死好几名建虏好手，在昙花寺诈死将她和墨卫一行人骗得团团转的那个身手高绝的江湖客——燕客。
雷映真身形迟疑了一下，就在这时候，她身后漆黑一片的夜色中，一个手掌悄无声息地伸出，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