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个时辰之前，南城宣武门，宣武门里街。
城门处的刻漏到了戌时三刻，还有两刻钟暮鼓就要敲响，到时候京城九门都要落钥，所以现在宣武门里街挤满了着急去外城的百姓和车队。
宣武门城门卫的把总吴定诚正带着一队士兵盘查进出的车队。不时有一些商队按惯例塞些钱银到门卫手里，都被当值的门卫们冷着脸推了回去。倒不是宣武门的城门卫一贯秉公执法，只因六日前王恭厂的那场大爆炸余波未平，京城内九外七的城门卫都被上面问了责，吴定诚自然不想在这时候触了霉头，给其他人背锅。所以这几日他都没敢在当值的时候溜出去饮酒作乐，强打着精神带着手下的士兵盘查，就等两刻后的暮鼓敲响，他就准备跑去南城里自己新养的外室那边，想到那外室的婀娜身段，他不由得觉得下身一阵燥热，感觉这最后两刻钟又愈加难熬了几分。
盘查细了自然放行的速度就慢了许多，一时间好几个车队堵在宣武门里街里，都着急想要赶在今日出城，结果没多久就有人推搡打闹了起来。吴定诚没好气地带着人走了过去，只见是两队行商的下人和一个七八辆车的粪车队伍的劳工起了冲突，一堆人扭打在了一起，周围还有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在起哄。
“都给我停手！”吴定诚大喝了一声，地上扭打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等人群分开，吴定诚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粗布短衫的年轻劳工。
“搞什么？是不是想现在去吃牢饭？!”吴定诚瞪了打人的几个下人一眼。
“这位官爷，不好意思，主要是这队粪车欺人太甚，非要占着车道，我们想说给些银钱他们让我们先过，没想到这些劳工死活不同意，还嘴吐污言秽语，我手下几个年轻人气不过，所以才起了冲突。”一个穿着真丝绸衫、身形发福的中年行商赔着笑走了出来，拱手道。
“你又是谁？”吴定诚斜眼瞥了他一眼，不过看着对方衣着华贵，其实心中的火气已经消了五分。
“小人是德宝斋掌柜王德福，我们今日着急去外城留宿，明日一早出右安门，去赶三日后天津卫的那班货船，这错过一晚就得损失上千两银子，还望官爷通融一二。”那中年行商伸出手握住吴定诚的手掌，语气诚恳。
吴定诚感到滑入手掌那沉甸甸的钱袋，面上神色不变，反而不着痕迹地甩了一下手，顺势将那个钱袋收入袖中：“莫要和我套近乎，此事你们赔些医药费，不要再拥堵在路上，耽搁大家出城。”
“是是，官爷说得是。”那王德福忙不迭点头称是。
吴定诚转过身，看到刚才那名粪车的劳工已经站起身来，让他略感惊讶的是这劳工身形高大，裸露在短衫外面的手臂筋肉分明，看起来颇有一把子力气。
周围围观的百姓众多，吴定诚本想走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平易近人，却被对面扑面而来的臭味熏得直皱眉，只好站在原地喊道：“你们又是哪里来的粪车？怎么不走安定门？”
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高大劳工没说话，反而是粪车那边走过来一个中年劳工，那中年劳工脸上污脏未净，看起来满是愁苦。中年劳工在身上擦了擦手，小心地回道：“禀官爷，我们是象房的，今日几头大象吃坏了肚子，拉了好几车，所以赶着送出去，不然整个象房都得被熏死。”
京城的象房有两处，内象房在御马监，里面常年豢养着大理进贡的九头大象，专供宫内大朝会时仪仗使用。孝宗皇帝时于宣武门的西北街始建外象房，豢养用于增补内象房的大象，后来武宗皇帝喜好狮虎象豹，更是扩建了象房，连带着宣武门西北那条街也被改称作了象来街，沿用至今。不过现在象房早已没有武宗时候的炙手可热，早已落拓的象房只是勉强维系着运转，里面只有十几头老象，掌管象房宦官的也从武宗时候的当红近侍，变成了被排挤出皇城的落魄太监。吴定诚一个京城九门的城门卫把总，自然是不太把现在的象房放在眼中，不过他也不想和近在咫尺的皇城象房明面上闹出什么矛盾，只是挥了挥手道：“你们这味道着实碍事，还是让商队们先过吧。”
“这……”那个中年劳工面色一滞，脸上的表情显得越发愁苦。
“别这这那那的，不然今日就都别出门算了。”吴定诚看对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让开道路，心中颇为不喜，直接丢下了这句话。
果然四周的其他出城的百姓和行商听到这句话，原本看热闹的人群中还有些人在同情这些劳工，现在立刻觉得这些粗人面目可憎，纷纷指责起来，生怕被这队粪车耽误了今日最后的出城机会。
一些过分的人甚至将路边的垃圾也丢在粪车劳工们的头上，那原本被打都一声不吭的高大劳工被丢了好几个臭鸡蛋以后，也忍不住怒目往人群外走了一步，只是被那中年劳工死死拉住，才没有闹出进一步的事来。
吴定诚冷笑地抱着手臂看着那中年劳工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七八辆粪车缓缓转动车辕，带着熏天的臭气往街道四周缓缓挪去。
突然街道的后头传来一阵喧哗，吴定诚转过头，看着一队头戴帽儿盔、身着紫花布火漆丁钉圆领甲的锦衣卫骑着马护着一辆马车出现在街尾，整个车队被堵在街尾，为首的几名锦衣卫挥了几次马鞭，发现拥挤的街道根本腾不开能过马车的空当，于是径直下马挤开人群，走到吴定诚身前。
为首的一名锦衣卫身形魁梧，帽儿盔下双眸锐利如刀，嘴角挂着一道狰狞的刀疤让他显得越发狠戾，他掏出腰牌在吴定诚面前晃了晃，低声道：“锦衣卫东司理刑官杨寰，送贵人出京，速速放行。”
吴定诚看着对方那枚锦衣卫腰牌和阴冷的眼神，背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忙躬身道：“下官马上让这些车队腾开道路。”
那理刑官杨寰环视了一眼，不耐道：“这几十辆马车挪开道路得到什么时候，你赶紧让其他闲散百姓先回避，让街道上拥堵着的车队依序出城，我们的马车才能尽快出去。”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吴定诚忙不迭应了一声，匆匆赶去城门处放行，原本脑中对那肤白貌美的外室的欲念，对刚才那鼓囊囊的钱袋的贪婪，都在瞬间被抛至九霄云外，只剩下赶紧为锦衣卫办好这差事的惊惶。
因为六日前，正阳门的城门卫的两个把总就直接被锦衣卫以调查之名带走，最后只被人将尸首丢在诏狱外，死后还挂了个擅离职守、疏忽大意的罪名，他吴定诚可不想步那几位倒霉同僚的后尘。
很快拥挤的街道迅速移动了起来，几个车队都依序通过了城门，在锦衣卫护着的那辆马车通过宣武门的一瞬间，角楼上的暮鼓声响起，吴定诚如释重负地安排手下的兵丁将城门落钥，这才摸着怀里那鼓鼓的钱袋，长出了一口气。
杨寰骑着马走在马车的边上，看着远处的那队粪车消失在外城的暮色中，这才低声对马车里说了一句：“三爷，货送出去了。”
“有劳了。”马车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随后马队里的锦衣卫们簇拥着马车转向西南方向，只留下杨寰匹马停留在被夜色渐渐吞噬的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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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夜色愈浓的宣武门大街上，几辆马车正在挑灯而行。
本来赶夜路是行商大忌，但是为了赶上三日后天津卫的那趟货船，王德福也顾不上这许多。
好在这宣武门大街毕竟也属于京城内的官道，日常维护修缮得比较频繁，颇为宽敞平整，不然如此这般在夜里赶路，很可能让这几匹牵车的马踩进没有看见的深坑中，直接折了马脚废了行程。
外城里大部分居民都聚集在靠近内城的宣北、正西、正东、崇北四个坊，西南边的白纸坊和宣南坊，除了靠近城门的几个地方，本就地广人稀，夜晚的宵禁更是早已名存实亡，王德福的车队很快就在菜市口大街上往南一拐，拐向礼拜寺街。
这礼拜寺街自然是因街道东侧的礼拜寺而得名，而礼拜寺街最南端的大圣安寺过了之后，两边就几乎没有民居了，在夜里显得有些荒凉。不过王德福一行人并没有感到什么紧张，毕竟再跑上两刻钟就能到右安门了，又不是在荒山野岭里赶路，京城的外城官道，还没怎么听说过有哪个不长眼的毛贼来剪径。
王德福就打算趁夜赶去右安门常落脚的那家罗家客栈入住，这样明日五更晨钟一响，他的车队就可以第一时间出右安门，里外里又能赶出好几个时辰的时间。
时辰就是银子，这句从泰西商人那边传来的俗语，王德福很是喜欢，所以虽然坐在马车里有些颠簸，他却依旧乐在其中。
马车外的车夫突然连声吁呼，拉紧了马缰，王德福在急停的马车里猛地向前一倾，要不是他反应快撑了一把，差点就撞到了额头。
王德福有些生气地掀开车帘，质问道：“怎么回事？”
“掌柜的，又……又是那队粪车。”车夫听出自家主子的心情不好，顿时有些紧张。
“哈？”王德福皱着眉头往外看去，借着马车上的灯光，看见不久前在宣武门被他手下教训了一顿的那个高大劳工正坐在一辆粪车的车把上，那粪车横在街道正中，让王德福车队的头车不得不勒马停步。
“怎么的，在内城里顺着那个把总的意思给了几十文医药费，还上瘾了不成？”王德福扫了扫寂静无人的四周，悠然放下车帘，“让王力他们解决掉，打断腿丢路边就行。”
垂下的车帘隔绝了车外可能略有些凄惨的画面，几声短促的惨呼过后，周围很快没了声响，王德福淡淡笑了一下，心想新招的这批家仆自称是从镖局里出来的，看来不是虚言，确实有些身手，做事干净利落，月钱虽然比以前的家仆高了两分，但很值得。
然后王德福就看到一只带血的大手伸进车帘，他刚皱眉要呵斥家仆的不懂规矩，就看到那只大手掀开了车帘，那名粪车劳工的脸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眼神里早已没了内城遇见时的唯唯诺诺，只剩下猛兽一般的嗜血。
王德福从这个劳工的身侧空隙处，一眼就瞥见车外地上躺在血泊里的几名家仆，顿时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裂而上，直蹿向他的脑门。这名白手起家在商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德宝斋掌柜，肥胖的身躯抖了抖，却瞬间冷静下来，脸上堆起最和善的笑意，说道：“这位壮士，小人有钱有人脉，您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那年轻的劳工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一开口还带着一些蹩脚的口音：“借你们的路引一用。”
“好说好说。”王德福克制住手里的颤抖，很快从怀里掏出一沓路引和银票，递到那名劳工面前，“右安门的城门卫把总曹进喜小的也很熟悉，壮士如果想要出城，小的可以帮您引荐。”
“阿克敦，利落些，我们赶时间。”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喊。
王德福其实听不懂这句满语，只看到对面的年轻劳工直接伸出大手按住他的脑袋，随后他耳朵里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那是他颈骨断裂的声音，一阵剧痛袭来，这名德宝斋的掌柜在陷入永久的黑暗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反而很是简单。
“还是不应该插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