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六日前王恭厂的惨剧再一次上演，刚搭建好的安民厂坍塌了大半，整个火药库完全变成了废墟，原本值守在火药库门口的一个什的禁军全都被炸得肢体碎裂，灰黑色的躯体碎块混合着碎裂的砖石散在四处，只有一些残破的盔甲碎片能稍微分辨出他们原本的身份。
至于当时在火药库搬运火药的七八名劳工和两名军器局现场监查的主事，已经完全消失在这一片废墟之中。
薛凤翔披头散发地赶到火药库附近，其实他受的伤比看起来轻上不少，将眼窝的积血简单清理掉以后，只有额角的伤口出血严重，眼睛却没有受损。只是现在这位刚上任六日的正二品大员如今披散着一头白发，无视滚烫的地面和浓烈的烟尘，如丧考妣地瘫坐在火药库的废墟前，绯色的官袍被地上的泥土脏污了一片，嘴里只剩下翻来覆去的一句喃喃话语：“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在遮蔽了日光满是硫黄气味的烟尘之中，殷小七和雷映真捂着口鼻，比薛凤翔更早一步赶到火药库附近。不过他们在周围仔细转了几圈，除了满目疮痍和帮忙搬出了几名躺在地上哀号的受伤之人，也并没有发现更多值得注意的事物。
“巧合吗？”雷映真问道，她白皙的面庞上被沾染了一些烟尘，不过和四周灰暗破碎的废墟比起来依旧悦目。
“不好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殷小七皱着眉头，在模糊中直觉感到有什么蹊跷之处，却好似要在虚空中抓一缕消散的风，一时之间摸不到头绪。
“不知道这次京城又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雷映真转头看着四周，感慨了一句。
“是啊，幸好没有走水，不然蔓延开来更是难救。”殷小七叹了一口气，看着坍塌了大半的安民厂，和远处来回奔忙救助的人群，将箭袖拽起，也准备继续先加入到救人的队伍之中。
殷小七的眼神无意扫过极远处安民厂大门的一瞬间，宛若一道雷霆撕裂脑中的迷雾，那股一直伸着手捉摸不到的风化成了一条毒蛇，被他一把攥紧在手中，随后一扭头，血腥的大口冲着殷小七猛然咬下，他拽着箭袖的手中动作一滞，喃喃道：“我知道为什么不对劲了。”
“什么不对劲？”
“你看这安民厂，比原本的王恭厂还小上几分，现在也只坍塌了大半而已，大门那边甚至看起来毫发无损。”殷小七举起手臂在周围虚虚画了一个圈，“六日前王恭厂可是完全被夷为了平地，周围几个坊都伤亡惨重。”
“或许是这次的火药没有那么多。”
“这事问问坐在那边的薛尚书便知。”殷小七略带怜悯地看着坐在不远处的那个老人。
两人很快走到了薛凤翔的身前，殷小七蹲下身子，轻咳了一声想要唤起对方的注意。
可惜这位尚书大人只是双目无神地看着火药库的方向，连转眸看他一眼都欠奉。
殷小七只能伸手搀住对方瘦弱的胳膊，强行将这位失魂落魄的老人拽起身来，说道：“还请薛大人振作精神，赶紧安排善后之事。”
“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又炸了一次京城，还不知城中百姓死伤多少，如何善后能解本官罪孽？”薛凤翔语气颓唐。
“薛大人别太惊惶，这次没有六日前那么严重，看起来只有安民厂受了灾，不至于波及其他居民。”殷小七看似随意地问道，“想来是因为这次安民厂火药库里存储的火药比王恭厂当时要少得多吧？”
“没少太多，王恭厂火药库常备火药一万二千石。今日安民厂刚从西山运来的三千石新火药入库，加上原来的五千石存货，共计也有八千石了。”薛凤翔说到这里，突然面色一变，“不好，怕是火药库下面还压着未燃爆的火药，得赶紧浇水浸透，不然很可能还会再炸一次！”
殷小七被薛凤翔这句话说得头皮发麻，忙不迭跟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大人一起奔向附近几个红铺赶来救援的火丁官军。
还好安民厂的火药库附近本就和王恭厂一般挖了一口防火用的深井，几名火丁听完薛凤翔的分析，立刻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慌忙将带来的唧筒安置在深井之上，随后用唧筒自窍唧水，最后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轮番按压唧筒拉杆的几个火丁全都累得瘫坐在地上，再配上其他安民厂的劳工壮丁扛来几个水袋注水，总算将火药库的废墟浇了个湿透。
殷小七也一直在一旁搭手运送那些几百斤的水袋，现在也累得够呛，不过他还是支起身子，看着那些火丁带着劳工们一起清理火药库的废墟。
直到暮色浸染天空，为了避免再次爆燃的风险，薛凤翔严令现场禁止点灯烛，于是在废墟上忙碌了大半日的众火丁劳工也正好以此为由，得以归家休息。
殷小七一身尘土地坐回到雷映真的身边，雷映真没有矫情地递水送帕，只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
“虽然只清理了大半的废墟，但是差不多可以清楚看出来火药库坍塌的废墟里并没有剩下的火药。”殷小七边用衣袖擦了擦头上不停流下的汗水边说道。
“会不会是被水浸泡后和尘泥混在一起了无法分辨？”
“不会，我问过薛尚书，火药库里的都是供给禁军和神机营的铅铳及鸟铳火药，还有供给城头火炮的一批火药。这些火药都是用七成左右的硝石与硫黄和木炭配制而成，少量还有可能，这么大量火药的遇水只会结块凝集，所以他才三令五申让火丁只能徒手搬翻砖砾，就是生怕铁锹锄头这些铁器和结块的火药撞击，再出事故。”
“那既然火药都爆燃了，为何这次损失比王恭厂小这么多？”雷映真眉头微皱，“刚才我也出去查问了一圈，别说街对面的趴儿胡同，就连一墙之隔的台基厂里的劳工们都只是听到了一声巨响而已，连瓦片都没掉落一块。”
“我已经问过薛尚书了，这老头眼神闪烁，我看他也猜到，十有八九，在爆炸前这批火药已经被人浑水摸鱼带走了。只是兹事体大，比火药库爆炸可严重太多，他几个脑袋都不够掉，他现在就是一口咬死了这批火药已经全都爆炸干净，绝不会承认的。”殷小七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拍后摊开，“负责统计的两名军器局主事、掌管这几日火药库进出名单的禁军什长、进过火药库的搬运劳工，全都在爆炸里死得一干二净，死无对证了。”
“这帮人真是好手段，六日前刚在王恭厂造了一场泼天祸事，今日又敢在安民厂再来一次。”
“现在可不是夸赞对手的时候，这几千石的火药现在还在京城里，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殷小七看着夜色渐浓的天空，眉头紧锁。
时间距离五月十六只剩下不到四日，而这批突然消失的几千石火药，让那场警告中将会到来的爆炸显得愈加真实起来。
“接下来怎么办？”雷映真看着殷小七问道，“几千石虽然听起来很多，但是京城那么大，几千石的火药就如杯水入海，没有方向的话，怕是一时间找不到。”
“那我们就找一个方向出来，莫忘了爆炸前咱们那位薛大人话只说了一半。”
“你的意思是？”
“对方计划缜密，一环扣一环，一件件事不停地发生，我们一直徒劳地追在他们身后，只能一步慢步步慢。”殷小七从边上捡起一根断枝，在地上画了几个交叉串连在一起的圈，然后从最后的那个圈的结尾划拉了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回到第一个圈开始的地方，“我们要跳出他们的节奏，将目光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就好似纺织布匹，越精密的针法，只要找到第一个线头，轻轻一扯，就可以让整匹布轻易瓦解。”
“薛大人年纪这么大了，想来觉也少，今夜就麻烦他好好和我们说清楚那连珠琉璃铳一事的所有细节吧。” 殷小七轻笑了一下，用那根断枝在第一个圆的起点处重重一戳，断枝的一头直接断裂了开来，发出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