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正门的刑部街,前几日坍塌了大半的六扇大门已经重新竖了起来,新刷的红漆金钉看起来依旧威严无匹,只是门柱上若有若无的烟熏痕迹和门口那尚未复原的石狮底座,还能让人回想起几日前那场大爆炸的痕迹。
殷小七看着王伯将程钟扶上带来的马车,等马车消失在街口转角,这才转身对身边的雷映真低声问道:“所以这事闹得这么大,最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圣上都出面了,还算什么悄无声息。”雷映真没好气地说道,声音里还带着些许惭愧。
“可惜没能见到圣上一面,不能一睹圣上风采。”殷小七扼腕。
“你应该庆幸才是。”雷映真想到刚才在值房的场景,依旧有些汗流浃背的紧张。
“也是,伴君如伴虎。”殷小七摆了摆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得抓紧时间赶去安民厂一趟,看能不能会一会那位新上任的薛尚书。”
“嗯,这薛凤翔牵扯了不少事,是应该当面问个清楚。”雷映真对都察院门口当值的两名皂吏吩咐了一句,没多久就从里面牵出来两匹皮毛光亮的黑色骏马。
“终于不用再用两条腿来赶路了。”殷小七利落地翻身上马,感慨地摸了摸马脖子。
“忘了告诉你,墨卫的马有点认生。”雷映真话刚说了半句,殷小七身下的那匹黑马已经扬起蹄子咴律律嘶喊了一声,然后一骑绝尘地跑了出去。
“你小心些。”雷映真看着早已远去的马背上那个狼狈身影,嘴角微翘地补完了后半句话。
安民厂紧挨着西直门,从三法司出来往北奔行,在慌乱地穿过了整整两个坊之后,殷小七总算勉强能够驾驭好身下这匹黑马。他用衣袖擦掉了额上的汗滴,转过头,就看到雷映真好整以暇地夹着马腹,轻轻松松地跟在身后。
“雷司狱真是好身手。”殷小七苦笑了一句,随后甩了甩因为一路紧拉马缰而略显麻痹的右手,索性翻身下了马,牵着这匹还不停喷着鼻息不太安分的黑马走到安民厂门口的拴马桩边上,将马缰仔细拴牢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雷映真也利落地翻身下马,抬眼看了一下人来人往的安民厂,嘀咕了一句:“看起来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尚书,确实不太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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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凤翔在端午节前刚过了所谓知天命的五十岁生辰,原本精神矍铄的他在上任工部尚书的这短短的六日内憔悴了很多,往常梳得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现在几乎全白了,看起来几乎老了十岁。
六日前的那场爆炸虽然让他一步跨过了五六年的官场蹉跎,从左侍郎擢升至正二品的一部尚书的位置,但爆炸后这满目疮痍的京城里万万件修缮营造之事,全都压在他这个新上任的冬官大司空身上,他每日只能将将睡不到三个时辰,眼睛里满是血丝。
事由繁杂也还罢了,但厂卫的频频查问让他更是心累不已。今日安民厂要补入一批新入京的火药,他从卯时起就和军器局的几名主事一起守在安民厂门口,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就听到有人过来禀报都察院有人来找他问话。
“胡闹,厂卫刚查了一轮,现在都察院又来凑什么热闹!”身着绯色官袍的薛凤翔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胸口锦鸡祥云补子随着他的动作起伏,代表着这名二品大员的愤怒。
“薛大人消消气,看您也忙了大半天了,不如正好坐下歇歇。”
一句恭敬的话从薛凤翔的身后响起,这位满头白发的工部尚书转过头,双眸如电一般盯着刚走进来的两个穿着都察院箭袖黑袍的年轻人,其中一人虽然束着发,但白皙如雪的俏丽面庞和身形还是一眼能看出来是个女人。
“安民厂乃工部重地,怎么随随便便就让人进来瞎逛?”薛凤翔没有回应那个年轻人的话,只是皱着眉转头淡淡吩咐了身边人一句,“今日当值的门吏罚俸半月。”
“薛大人莫怪门吏,在下确有要事来找您相谈。”为首的那名年轻人笑容恭谨,却动作略有些轻浮地从怀里拿出一块腰牌在薛凤翔眼前晃了晃,“要不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
薛凤翔眯着眼睛看着那块雕龙嵌珠的金腰牌,随后叹了一口气,身子佝偻了几分,挥手道:“到本官值房去说吧。”
殷小七和雷映真跟着这位满头白发的二品大员穿过安民厂的几道回廊,来到了一间不大的值房,里面的一张桌面上堆满了各式卷宗,薛凤翔随意地将其中一些扫到一边,掀起官袍下摆在屋里唯一的那张圈椅上坐了下来。
“时间紧迫,本官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办,就不给两位奉茶了,咱们抓紧时间。”薛凤翔枯瘦褶皱的双手交叠在一起,身子往后一靠,略带疲惫地说道。
“下官兵马司殷小七,目前在查一件要案,有一些事想找薛大人问询一下。”殷小七并没有因对方连座都没给的态度有所不满,语气反而很是恭敬。
薛凤翔抬眼看了殷小七一眼,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和那些厂卫的番子一样,也是来问王恭厂之事的吧。不过这么大一件事,东厂和锦衣卫那边好歹也派了一个档头和一个百户来问,你们都察院就派兵马司的一个小吏来找本官问话?”
“关键不在于下官的官职,而是能不能办好这件事。”殷小七赔笑道。
“王恭厂之事本官已经说了好几次了,那一日爆炸发生之时,本官正和前大司空董大人一并在工部当值,值房坍塌下来的时候压断了董大人的两条胳膊,还是我和几名主事将他从断了的梁柱下面拉出来的,后来的事你们应该也都听闻了,本官就被赶鸭子上架,忙到现在。”薛凤翔的声音不带多少感情,说得很快,看起来这段话确实已经反复说过好几遍。
“下官这次来,倒不是为了问王恭厂那日之事。”殷小七从怀里掏出那张拓画的连珠琉璃铳的图纸,上前一步将它摊开在薛凤翔的桌上,“主要是想问问薛大人对于这张火器图纸,是否有些印象?”
薛凤翔原本怠懒的表情微变,睁开双眸扫了面前这张火器图纸一眼,随后抬眼盯着殷小七,语气冷冽了几分:“这是我们工部的机密图纸,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查案嘛,总要有些便利手段。”殷小七摆了摆手,“单说回这火器图纸,上面的落签都写着薛大人的名字,可否将细节始末都和在下讲讲?”
“这图纸是当时礼部送过来的,说是泰西人那边的火器。红夷大炮宁远一役建功卓著,端午节前王恭厂也是在赶工仿制此物,本准备下个月交付后送往辽东边军,震慑建虏,可惜现在也都化为了灰烬……”说到这里,薛凤翔面色愁苦地叹了一口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所以西洋人的火器,兵部这边近年来都很是重视,这连珠琉璃铳,自称可以一次装填,连续击发十几次,兵部几位官员都说此火器如果试制成功,对建虏骑兵将有奇效,必为我大明边军再添一大助力,所以当时本官自然是签章放行,让军器局那边尽快仿制。”
“那薛大人有没有见过泰西人这件连珠琉璃铳的实物呢?”
“自然是没有,泰西人嘴里没有几句实话,还吹嘘有能用匹马拖拽的小炮,结果连图纸都拿不出来,纯粹纸上谈兵。这连珠琉璃铳图纸翔实,虽然泰西人那边说是国之重器,没法将实物卖给我们,但有这个图纸,我大明的能工巧匠自能仿制。那些什么佛郎机炮和鸟铳,工部不都一一做出来了。”薛凤翔不以为意道。
殷小七看着颇有些自得的薛凤翔,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好继续问了一句:“那薛大人是否知道,有人和我说这个火器图纸,怕是有些问题。”
“谁说的?”薛凤翔眼睛一瞪,随后又有些心虚地扯过图纸端详了好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军器局的几个老师傅都没说话,京城里还有谁比他们更懂火器?”
殷小七和雷映真互相看了一眼,随后他轻咳了一下,略带试探地问道:“薛大人,是不是不太了解火器这一块的事务?”
“工部营造之事繁杂,凡全国之土木营造、水务治理、火器农具、矿冶、纺织等官办工坊,无不综理,最忌讳的就是外行指导内行。火器制造一事,自然是军器局的主事说话最具分量,别说我当时只是一个主管营缮清吏司左侍郎,就算现在已经是大司空,依旧还得听这些老师傅的经验。”薛凤翔继续趴在那边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拓画的图纸,“本官看着这图纸虽是拓画,但关键器件应该都没有问题,所以到底有什么问题?”
“当时这连珠琉璃铳本来是打算在五月初六演示的,后来为什么改了时间?”殷小七没有回答薛凤翔的这个问题,直接问了另一件事。
薛凤翔原本有些不悦,但是听到五月初六这个日子的时候,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又让他怅然了一下,禁不住跟着殷小七的节奏回忆起来,皱着眉头道:“本官似乎听说是军器局那边因为要赶制红夷大炮,有些器件来不及赶制,所以推迟了,具体的事由细节没有和当时主管营缮清吏司的本官说,是和……”
薛凤翔话说到一半,突然屋外传来一声闷响,随后整个值房里的三人都感到地面跳了一下,薛凤翔直接从圈椅上滚到地上,脑袋磕在桌案一角。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也被晃得东倒西歪,踉跄着退到墙边才互相稳住身形。
值房的窗户被猛地吹开,一股浓烈而灼热的硫黄气味扑面而来,短短的几日又经历一次此事,屋里的三人面色都变得惨白。
薛凤翔挣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额头被桌案磕得极深,鲜血流淌下来糊满了他的一个眼窝,让他显得愈加可怖,但更可怖的是他脸上惊恐惨然的表情,和苍白的嘴唇里嗫动半晌挤出来的那句话:“又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