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身后殷小七这句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得颇为及时,让雷映真狠狠撞向他软肋的手肘将将来得及收住力,只稍稍触碰了一下。
雷映真没好气地转头瞪了他一眼,殷小七悻悻然地放下手,竖起食指贴在唇前,随后递了一个眼色给何宗圣和燕客的方向。
雷映真了然地点点头,两个人屏住气息,看着对面的二人走得越来越近,他们之间的对话声也渐渐断断续续地清晰了起来。
“……这么晚过来打扰何大人实在抱歉……”当时在昙花寺后山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燕客此时表情很是恭敬。
“不妨事,今日本官当值点卯,本就要早起。”何宗圣面色温和地抚着长须,边踱步边说道,“可是益庵先生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最近都察院和厂卫都在查这件事,还望何大人将首尾处理好,莫要走漏了风声。”燕客边说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益庵先生让我转告何大人,今日安民厂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工部尚书这个位子那个薛凤翔做不长久,何大人再稍等些时日即可。”
“不急,欲速则不达,本官这几日正如益庵先生所指点,特地没有沾半点安民厂的事,可以撇得干干净净。”何宗圣双眸微眯,冷笑道,“且看那薛老头能再蹦跶几日。”
燕客配合地吹捧了几句,两人谈笑风生地往三墨斋走去,说话的声音渐渐转小,不再能听得清。
殷小七远远看两人消失在三墨斋的院子里好一会儿之后,里面隐隐透出烛火的光亮,才小心地低声问道:“这燕客怎会和何宗圣走到一起?”
“不清楚,要不是他枪不离身,我一开始都没能认出他来。”雷映真微微摇头。
“他嘴里说的益庵先生,又是何人?”殷小七想了一会儿,“听着有一些耳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有点麻烦。”雷映真轻叹了一口气,“如果真的是那位的话,我们怕是不好轻动。”
“这么大的案子,这益庵先生听着就是一个读书人,既然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厂臣武勋,如何不能轻动?该不会又是一个三品大员吧?”殷小七无奈道。
“可能比三品大员还要麻烦一些。”雷映真苦笑道,“这益庵先生乃当今太保太师,上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当今内阁首辅。”
“咝!”殷小七低声倒吸一口凉气,“是顾首辅?!”
“嗯,另外有件秘事你可能不一定知晓,这顾首辅和魏忠贤关系也甚密,还曾领幼子认魏忠贤为孙,极尽谄媚之能,所以不过才入阁两年,今年初就已升为首辅。”
“咝!”殷小七再吸一口气,这次却是因为过于鄙夷而感到震惊,不过也知晓了刚才雷映真说的那句“不好轻动”是什么意思。
这位内阁首辅顾秉谦,不但在朝堂上是文官之首,私下还和厂卫关系紧密,没有确凿的证据定然是不能轻易盘查的,就凭自己手里这块狐假虎威的金牌,怕是连顾宅的大门都进不去。
雷映真正准备再给殷小七多介绍几句这位当朝首辅,却看见殷小七突然面色微变,一脸紧张地直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伸手拉住她的小臂就匆匆往身后那方池塘的另一侧走去。
直到两人走到池塘另一侧的一片竹林深处,殷小七示意雷映真和他一样尽量伏低了身子,才松开了手。
“怎么了?”雷映真张嘴用口型无声地问道。
竹林里的层层竹叶将原本就已经要消退的月光遮挡得七七八八,雷映真只能大概看见身边殷小七的轮廓,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自己的无声疑问,她有些犹豫,纠结是否要用在对方手心里写字这种无聊而又有些暧昧的方法传递消息。
还好很快殷小七就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他的身影伸出手指了指竹林的东侧。
东侧的方向上看过去,池塘倒映着月光正好被刚才两人待着的那片假山石挡住了大半,这也让那片假山石的轮廓在夜色里能够依稀分辨清楚,雷映真努力睁大双眸看了许久,除了看见假山石附近林木在夜风中的轻轻晃动,就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变化。就在她半是恼怒半是自暴自弃地准备再次捡起刚才那个手心写字的计划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响。
那是石子滚落进池塘的扑通声,随后激起了几声短促的蛙鸣。
然后雷映真就悚然看见假山石的阴影边上,突然冒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还能看见那杆标志性长枪的影子。那个燕客不知道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假山石那边,如果不是殷小七刚才拉着她转移,现在两人应该已经被对方埋伏个正着。
池塘的另一边,假山石旁的燕客看着夜色下的池塘里青蛙跃入产生的涟漪,自嘲地笑了一声:“看来是我多心了。”
其实如果这个满脸络腮胡的江湖豪客再多心一些,抑或是等到一个多时辰后的破晓,他也许就能发现池塘边上的泥泞处,有两个凌乱的脚印,指向距他不到十丈外的竹林方向。
但现在他只是随意地挽了个枪花,将手里的长枪背在身后,就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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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客的过分警觉让殷小七和雷映真打消了继续尾随的念头,而是从来路悄悄翻墙遁出了何宗圣的府邸。
等到二人在夜色里转过了两条街,避过了一队宵禁巡查的火丁,雷映真终于有机会扯下那块看起来就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蒙面黑布,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燕客摸过来的?”
“何宗圣府里那个三墨斋的院子里,有一个不太显眼的侧门,侧门外的那条铺石小道正好直通院外的池塘,我刚才就是从那里摸到你身后的,那燕客应该也是走的同一条路,所以避开了我们盯着院子正门的视线。”
“所以你是正好猜到他可能会心血来潮地从侧门过来?”雷映真感慨道,“也不知道是该赞你神机妙算,还是该赞你行大运。”
“也不是全靠猜。”殷小七悻悻道,“那扇侧门估计用得不多,门轴好像坏了,推开的时候嘎吱作响,我怕关门的时候再出声响,就没关……然后,我又听到了一次那个嘎吱声,就知道一定是有人过来了。 ”
“那说起来还是被你引来的因果。”雷映真也觉得有些好笑,“接下来怎么办?趁夜继续摸到顾首辅家里去一趟?”
“你这是第一次翻墙有瘾了。”殷小七揶揄了一句,然后认真点评道,“一品大员的府邸可没那么好翻,虽然没有皇城那么夸张,但是凭咱俩这种业余的身手,应该是没戏的。”
“你说老实话,在五城兵马司值宵禁的时候,是不是偶尔会搞点副业补贴家用?对这一行真的很熟悉的样子。”雷映真认真问道。
“雷司狱,这一把我们互相坦白局,你也说一下老实话,是不是在都察院里也不是什么司狱,而是兼了道官御史,怎么风闻奏事、捕风捉影得这么厉害?”殷小七也一脸坦诚。
“要不还是手底下见真章?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大明身手最厉害的科道言官是如何风言‘揍’事的?”雷映真挽了挽袖子。
“不了,我们还是去翻顾首辅的墙吧,我记得您博闻强记,他住在哪个坊?或者我们埋伏在府邸门口,趁他一会儿上早朝的时候打晕轿夫,直接蒙上麻袋扛到大牢里严刑拷打一下,保证什么都招了……”殷小七很快停下了满嘴的胡话,因为对面的雷映真眼神越来越亮,一副这主意不错的样子。
“不算太远,就在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李西涯三子皆早夭,过继的儿子在他过世后把他在李阁老胡同的宅邸卖了回了祖地,这首辅宅邸辗转几次,现在落在顾秉谦手里,他手下的门客还经常鼓吹现在应该把李阁老胡同改成顾阁老胡同才对。”雷映真回忆道。
“他也配和李西涯相提并论?”殷小七不屑道。
“回头再说这个,咱们赶紧走吧,刚才路上我有听到打更声,应该刚过四更,现在赶过去应该来得及。”雷映真一脸的跃跃欲试。
殷小七干咳了一声,按住了雷映真的肩膀说道:“我又想了想,当街绑架当朝首辅也太耸人听闻了,而且魏忠贤和他私交甚笃,怕是我们还在审讯,锦衣卫那边就来踹门了,此计不妥。”
“可惜。”雷映真满脸惋惜,随后提出了一个新的补充意见,“那如果连轿夫一起绑走,是不是可以拖延不少时间?”
“算了算了。”殷小七止住了对方不着调的思绪,“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我们可以去找史宪之帮忙。”
“就为了多一个人手可以一次绑走三个人?没必要啊,我一个人就可以扛走两个轿夫的,那史黑脸一个书生,干不了这个。”
殷小七默然无语,只是转身走了开去。
“你走错了,李阁老胡同不在那个方向。”雷映真在身后说道。
“没错,我准备先回家睡一觉,等天亮了才好抓史宪之帮忙。”殷小七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语气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