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个时辰后,史可法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外顶着黑眼圈的殷小七和雷映真二人。
“殷正阳,难得这几天国子监不开课,我可以睡个懒觉,你卯时不到就来敲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史可法语气不善,脸色看起来更黑了。
“自然是有要事非你史宪之出面不可。”殷小七挤了挤眼睛。
“少来,我还不了解你,到底啥事?”史可法半靠在门上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道。
“咱们进去说。”殷小七笑嘻嘻地推着史可法进了屋。
史可法眼看着雷映真也跟了进来,原本惺忪的眼睛猛地睁大,跳将起来冲回屋里,边走嘴里还边喊了一句:“稍等片刻!”
“这史黑脸什么情况?”雷映真不解。
“宪之的父母带着史家二郎和三郎前阵回了开封府祖地,家里只留了他一人继续在国子监就学,屋子里平日也没有仆役收拾,怕是乱得有些厉害。”殷小七笑了笑,“宪之他才具过人,但是治一室的水平稍逊一些。”
没多久,史可法精神抖擞地出来迎接二人,连发髻都梳得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方才慌乱的模样。
殷小七也不点破,领着雷映真跟着史可法绕过门前小小的一扇影壁,走进客堂。
史家虽因祖上蒙荫世袭锦衣卫百户,但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这京城里锦衣卫蒙荫百户的人家怕是有几百人之多,早已只是一个虚衔,每月的禄米都折发成一沓完全花不出去的大明宝钞,所以这间原本还较为宽敞的宅子辗转几代下来,也就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客堂和半排厢房院落,挤着史家五口。
客堂不大,但是收拾得还比较整齐,虽然殷小七瞥见客堂一角的一张圈椅上盖着一块和四周格格不入的靛蓝色桌巾,看形状下面怕是堆了不少书籍杂物,应该就是史可法刚才匆匆赶回来紧急收拾的杰作。
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各自拉过一张圈椅坐定,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史可法举起手来说道:“不急这一会儿,待我先把茶奉上。”
雷映真看了殷小七一眼,后者只是丢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
史可法给两人沏上茶,算是走完了一整套正经的待客流程,才正襟危坐地坐了下来,说道:“说吧,到底是何事?”
“我们找到燕客的下落了。”殷小七说道。
“什么?他在何处?!”听到这位身藏先师遗物的江湖客的名字,史可法瞬间把刚才的稳重丢到脑后,猛地站了起来。
“宪之你先别急。”殷小七示意史可法坐下,然后话锋一转,“遗直公生前和不少当朝重臣交好,不知道宪之你身为遗直公的学生,和现今当朝的首辅顾秉谦是否熟悉?”
“熟悉啊,我可太熟悉他了,但他不熟悉我。此人攀附阉党上位,在国子监里被人背后喊作‘孙儿首辅’,和那善烹猪蹄讨得魏阉欢心上位的‘煨蹄总宪’周应秋两人也算两位‘名臣’。”史可法哂笑道,随后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微变,“难道燕客被他抓住了?交给了魏阉?”
“比那个可能还糟糕一些,我们机缘巧合之下发现这燕客似乎是那位‘孙儿首辅’顾秉谦的门客。”殷小七苦笑道。
史可法身子晃了晃,原本黝黑的面色有些发白,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那事物岂不是……早就落入魏阉的手里……”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殷小七斟酌了一下,瞟了雷映真一眼,继续道,“宪之你可能信我?”
“自然能,我们俩什么交情。”史可法面色愁苦地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但信不信你,和燕客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还是你暗插到顾秉谦府上的一个暗探不成?”
“那确实不是,我一个兵马司吏目哪有那么大手笔。”殷小七悻然摆手,“不过我们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查一下这位‘孙儿首辅’,此事事关重大,但恕我不能和你透露更多,我看上次你和何如宠相熟,那你是否有其他路子可以帮上什么忙?”
“康侯公现在自身都难保,顾秉谦此人又是魏阉走狗,先师生前从不结党,仅有的几个好友人脉和这‘孙儿首辅’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史可法苦笑着摇摇头,边说着声音边小了下去,突然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一亮,“我突然想到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上忙。”
“什么人?”殷小七忙问道。
“象云先生。”
“那是谁?”殷小七一脸茫然。
“你说的可是前首辅韩虞臣?”雷映真在一旁插话道。
“准确说应该是前前首辅,虽然继任的朱文宁只当了三个月的首辅就被魏阉一党排挤弹劾,换上这位‘孙儿首辅’。”史可法补充道。
“啊,是韩爌韩老先生。”殷小七这时候也算是知晓了他们所说的是何人,抱怨道,“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名字和字都不说,光说一个号,谁记得住那么多。”
“你不也是一个秀才。”史可法嗤地反驳了他一句,然后继续说道,“象云先生三朝元老,入内阁三十余年,现在虽已致仕,但在朝堂上声威犹在。如果有什么人能让那‘孙儿首辅’忌惮三分,象云先生一定算得上一个。”
“你和韩老先生很熟悉吗?”
“先师和他曾为君子之交,诗会上见过一面,当时象云先生对我的诗作颇赞赏了一番,想来会有一点印象。”史可法腰挺得笔直,脸上略带一些骄傲。
“你确定他不是看在遗直公的面子上走个过场而已?”殷小七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那定然不是,不信我晚一些带你们去象云先生的府上递上我的拜帖,你们自然就能知道象云先生当时对我这个好学的晚辈很是欣赏。”史可法一脸笃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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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家老爷肯定不会见你的。”
门子打开史可法的名帖扫了一眼,就直接送了出来,用来递名帖的那扇小窗也直接关上了。
史可法看了一眼身后的殷小七和雷映真,摸着后脑勺悻悻道:“许是这新来的门子没见识,我再给他好言说上几句。”
史可法踏上一步,继续叩了叩门上精铜的兽首门环,边叩边喊道:“在下前左都御史左光斗学生史可法,求见象云先生有急事,还烦请递一下名帖。”
“什么前左都御史,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见。”门子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这叫什么话?我看你就是在故意刁难我,是不是非要塞钱才行?回头你别为了几个铜臭之物耽误了你家老爷的大事!”史可法气得语气提高了几分,脸色显得愈加黑了。
“你这轴书生能不能小点声?”那扇窗户吱呀一声,露出门子那张没好气的脸,“塞钱也不行,真见不了,因为你说的这个什么劳什子象云先生,就不住在这里。”
“啊?”史可法原本气势汹汹的势头为之一滞,茫然地往后退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四周,指着路边一棵大松树继续说道,“不可能,我去年开春时来的就是这里,大时雍坊松树胡同,胡同口这棵大松树的样子京城里没有第二处!”
“是,这里是松树胡同,但和什么象云先生没有任何关系。”门子不屑道,“我家老爷乃是当朝御史,万历朝四十四年进士出身,杨维垣杨大人!”
“什么?”史可法瞪大眼睛,再次看了看四周,喃喃道,“怎么会,我去年三月时候明明来的就是这里……”
门里那个门子轻笑了一声:“这宅子去年八月的时候就卖给我们老爷啦,你要找的那位宅子原主人,怕早就离开京城了。快走开,莫要在这里聒噪。”
那扇小窗再次关得严严实实,那哐当的一声响,好似一盆冰水当头而下,将门外三人的最后一丝希望再次浇灭。
“象云先生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连宅子都卖了?”史可法眉头紧皱,本想叩门再问,里面的门子却将大门紧闭,再也没有回应。
“我好像略有耳闻,去年七月的时候兵部左给事中弹劾象云先生,后续锦衣卫那边也有发难,落井下石,恐怕象云先生是为了避祸,把屋宅变卖离京了吧。”雷映真说道。
“那如何是好?”殷小七啧了一声,转头问道,“宪之你那边还有其他人脉可以对付顾秉谦吗?”
“这‘孙儿首辅’名声再差,好歹也是当朝首辅,先师认识的其他人怕是有心无力。”史可法叹了一口气道。
三人一时间一筹莫展,但知道在这间已经换了主人的旧宅门口久留毫无意义,转身就要离开。
结果刚走没几步,胡同口那棵大松树下,一个躺在摇椅上纳凉、满脸皱纹的老人挥了挥手里的蒲扇,半眯着眼睛道:“几位后生,你们说的象云先生,是不是就是韩阁老?”
三人止住脚步,对视了一眼,史可法上前作揖道:“老先生您好,小生……”
“哎呀,我知道你是那什么左光斗的学生,刚才喊得半条街都知道了。”那老人打了个哈欠,不耐地挥了挥蒲扇,“昨夜热得要命,老夫一宿没睡,刚出来纳凉睡一会儿又被你这个大嗓门的后生喊醒。”
“呃,抱歉抱歉。”史可法悻悻地摸了摸后脑,继续道,“小生也是韩阁老的一位故人之后,找韩阁老有些急事,老先生您是否知道韩阁老目前的住处?”
那老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随后怒气冲冲地向着大门紧闭的杨府骂了一句:“老夫一介草民,怎么会知道,只可惜韩阁老那么一个好官,却被现在这些狗官逼得卖了老宅。”
“老先生您消消气,不值得和这些狗官置气。”殷小七上前一步应和了一句,恭敬地问道,“看您是常居于此的,不知是否知晓谁可能会知道韩阁老的去处呢?”
“那是,老夫祖上五代都住在这条大松树胡同里,在我祖上的时候,这条胡同的一边哪,全种满了松树,这棵大松树只是这条胡同里最不起眼的一棵,现在整条大松树胡同,只剩下这一棵老家伙喽。”那老人感慨地伸出干瘦的手,拍了拍身边同样满是皱纹的褐色树干,随后伸出蒲扇指了指胡同另一头的方向,“往东走,胡同最东口那间豆腐铺子,是韩阁老的一个远房亲戚的,老夫看他们一家还在经营,你们去打问打问,或许他们会知道。”
“多谢老先生指点。”殷小七拱手谢道。
“行了,你们赶紧去忙吧,让老夫再安静休息会儿。”老人又打了个哈欠,笼手往躺椅那边一靠,闭上了眼睛,干瘦的身子整个陷进了摇椅里面。
“那老先生好好休息,小生就不叨扰了。”殷小七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随后三人转身往胡同东口走去。
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躺在大松树下的这位老人才微微睁开了眼睛,原本浑浊的双眸里精芒微闪,随后很快地站起身,佝偻着离开了。
只剩下那张空无一人的摇椅在大松树下微微摇晃,然后重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