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到胡同口，三人就看到一个显眼的竖招牌，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豆腐”两个字，不过这两个字和路边常见的小店招牌上方方正正的文字不同，这两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看起来应当是花了不少润笔费用，不过放在一间普普通通的豆腐铺子上显得有些突兀。
待走到近前，史可法看到店铺里有穿着粗布衫的一男一女正在转着石磨，看起来应该是夫妻俩，他正准备迈步上前询问，却被人从身后按住了肩膀。
“宪之你让我先试试。”殷小七低声说了一句，越过史可法的身子，走到店铺前。
“店家，你家这豆腐怎么卖?”殷小七掀起木板上盖着豆腐的白布，头也不抬地问道。
殷小七和雷映真今天只做了一身箭袖常服打扮，并没有穿着官服。那个男店家扫了一眼殷小七，便停下手里的活计，用边上挂着的干净布帕擦了擦手，赔笑着走过来说道：“客官，五文钱两块，十文钱四块，您看看来多少？”
“这么贵？我在南城买都才要一文一块而已。”殷小七啧了一句。
“哎，客官，我看您是个生面孔，不是咱们坊的吧？您怕是有一阵没买了，这几日全京城的黄豆都涨了价。一文一块要是真买得到，那店里怕是用陈豆磨的，买回去吃下去一口土味是小事，吃坏了肚子找郎中抓药都要几百文，岂不是因小失大。”那男店家伸手指了指磨盘边上的一筐黄豆，得意地说道，“您看看我家用的黄豆，都是颗颗饱满的新鲜豆子，这坊里前后几条胡同都来我家买，您买回去试试，不好来找我老韩退钱。”
“行吧，给我来四块的。”殷小七笑着摸出十文钱搁在柜台上。
那男店家也不接钱，怕弄脏了手，而是先扶着木板上的豆腐，用竹刀切下四四方方的四块，随后问道：“客官有带装的东西吗？”
殷小七摸了摸身上，假作懊恼道：“哎哟，我这也是看见你家的招牌有点意思，临时起意，手边还真没有，您家能打包吗？”
“能的能的，有能包的白布，可惜您不是附近街坊，不然回头用完了送回来就成。”男店家从边上堆着的一沓白布里抽出一张，不好意思地说道，“可能得多收您两文钱，这白布您就不用送回来了。或者您如果改日再过来咱们大松树胡同，可以拿这白布找我退两文钱。”
“不妨事，你给我包上吧，多谢了。”殷小七又摸出两文钱放在柜台上。
“好咧，您稍等。”那男店家熟练地用竹刀将豆腐托到白布上开始打包起来。
“说起来，您也姓韩？”殷小七搭话道，“我记得原来韩阁老也住在这大松树胡同，难道说这条胡同里有很多韩家本家人？”
“那倒没有，小人叫韩林，我们家祖上在平阳府蒲州镇，和韩阁老算是个一点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咱家店这招牌还是韩阁老几年前帮忙写的，路过的人都夸赞一声好的。”那男店主韩林得意扬扬地边打包边说道。
“什么阁老，最后还不是得找我们开豆腐店的借钱。”石磨那边的妇人嗤了一声。
“别瞎嚼舌头！”韩林转头斥了一句，转头赔笑道，“妇道人家没啥见识，韩阁老什么人物，不是我们能乱说的。”
“什么人物？不就是穷得把房子都卖了，欠钱不还的老头吗？我们辛辛苦苦攒的五十两银子，你说借就借了，现在还不让我说两句？！”那妇人气得将手里的石磨一丢，越说越大声。
“你……”韩林脸色一变，却碍于手里托着的那几块豆腐没法动手，直气得满脸通红。
“店家您别急，韩阁老于在下有恩，这五十两在下回头替他还了便是。”殷小七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搁在柜台上，“身上没带那么多，先欠着。”
“这怎么行，韩阁老这几年关照我们不少，这钱也不用还的。”韩林忙不迭摇头，将打包好的豆腐搁在柜台上，就要去推还。
“这位客官真是位知恩图报的好人。”那妇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拿走了那两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退了回去，临走前还瞪了那韩林一眼，“不像某些人，只知道家里逞威风，不管家小死活。”
“你这妇人……”韩林被气得七窍生烟，一时间顾不得有客人在店里，挽起袖子就要走过去给那个视财如命的女人一个巴掌。
殷小七忙一把拉住了韩林，说道：“韩老哥，别和家里人置气，敢问韩阁老这是遇到了什么事？你可否和在下略说一二？在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嗐，还不是……”那韩林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道，“锦衣卫那帮鹰犬做下的恶事。”
“韩阁老都已经告老引退，不管朝堂争端，为何这帮人还要对他落井下石？”殷小七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愤慨之色。
“就是因为韩阁老当时行事公正，去职之后才会被这帮宵小趁机报复。韩阁老一生清正廉洁，家中除了从我们蒲州镇老家带来的老仆，仅有的几名健仆都是他半接济半收留的穷苦人，其中有个父母双亡的乞儿，五年前病倒在咱们大松树胡同口，就是韩阁老救回去的。后来这个乞儿就被韩阁老收留在府上做一个仆役，每月包吃包住，还有月钱，还给他起了个韩三的名字。这韩三办事机灵，为人热心，常帮周围的街坊做事，去岁我有一次送货时不慎跌落马车，摔伤了腿，就是这小子帮我送了三个月的货，最后一文钱都没肯要，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韩林边说边红了眼睛，声音也越发压抑不住，咬牙道，“那该死的锦衣卫，寻机在市集上抓走了韩三，然后带到诏狱里严刑拷打，想要让他诬陷韩阁老窝藏赃款。韩三这小子怎么会肯污蔑救命恩人呢，自是死不肯妄供，消息传到韩阁老那边，他忙四处借钱银去镇抚司偿还所谓‘赃银’，最后甚至变卖了宅子和几亩薄田，结果最后只来得及从诏狱门口捡回来一具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的韩三尸体。”
“这群丧心病狂的魏阉走狗！”史可法在边上听完，又想起先师左光斗惨死在诏狱中的场景，切齿不已。
“真是可恨。”殷小七也附和了一句，随后问道，“在下这次来本也是想登门拜访，没想到却走了个空。那韩阁老现在在京城里没了住所，是不是回平阳府去了？”
“那倒是没有，虽然被弹劾后没了官身，听说韩阁老还在为韩三之事往府尹那边递状子，所以一直留在京城。韩家在归义寺附近有一块祖墓，韩阁老现在就住在那片，前一阵我还去给他送过一次豆腐，客官如果想去拜访，可以去那边看看。不过韩阁老现在如此落魄，怕是不太想见故人哪。”韩林叹了一句，将打包好的豆腐递到殷小七手里，叮嘱道，“这豆腐易碎，客官还请好生托好，不然走到家里就没法下锅了。”
“好咧，那多谢了，改日再来光顾。”殷小七小心翼翼地托着那白布包着的豆腐，点头致谢。
三人并排走出了大松树胡同，良久无言，最后史可法说道：“看起来象云先生怕已是自身难保，我们是否还是别去叨扰了?”
“总得试上一试。”殷小七盯着托在手心里那个颤颤悠悠的白布包，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现在这京城的局势，就好似我手里这几块豆腐，看起来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其实一不小心就会全盘崩碎。”
“那就去归义寺碰碰运气吧，就算是去拜访接济一下也是好的。”史可法点点头，随后道，“你不会打算提着豆腐去见象云先生吧？这离归义寺可隔着两个坊。”
“还是带些像样的东西去见礼吧。”殷小七环视了一会儿，走到两个蹲在道边弹石子的小男孩身边，轻咳一声道，“小娃娃，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阿爹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咧。”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抬头瞟了一眼殷小七，吸了吸鼻涕。
“那咱们交个朋友，就不算陌生人了。”殷小七循循善诱道，“我给你一文钱，你帮新认识的朋友一个忙如何？”
那个男孩听到一文钱的时候，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道：“你先说说什么忙。”
殷小七将手里托着的白布包递到小男孩眼前：“刚买了豆腐，就有点急事要办，丢了怪可惜的，你就帮我带回去吃了如何？”
小男孩乌溜溜的眼睛一亮，舔了舔嘴唇：“真的吗？”
“真的，一文钱算是你带豆腐的报酬，一路托回家也怪辛苦的。”殷小七将豆腐递到小男孩手里，从怀里摸出了一文钱。
“阿爹说，帮朋友的时候不可以收钱。”那个小男孩摇着头，两边的长寿辫如拨浪鼓一般晃动，随后笑着眯起眼睛，对刚才和他一起弹石子的玩伴说道，“虎头，那我先回家去了，我阿娘念叨豆腐好几次了，我要带给她尝尝。”
殷小七笑了笑，将那一文钱收入怀中，看着那个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捧着白布包的豆腐向家里走去，转身对史可法和雷映真说道：“走吧。”
殷小七走在路上的背脊再次挺得笔直，他不知道一会儿要去见的那位已经没了官身的前阁老是否还有能力相助，但他此刻内心隐隐有一种决心，不论此行结果如何，他总要找到一丝转机破局，帮这个新认识的小朋友和京城里万万千千个努力生活的平常人一个忙，解决那三日后可能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无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