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义寺位于城南宣北坊,宣北坊内三观五庙十二寺,算是京城里香火最密集的一个坊市,归义寺虽然规模不如和它一街之隔的善果寺和大报国慈仁寺十分之一,但其实历史却在这十二寺之中最为久远,建寺时间可以追溯到唐朝安史之乱之时。当时安禄山与史思明掀起那场席卷整个唐朝的叛乱仅仅一年后,安禄山就死于自己的儿子及家臣之手,随后史思明归降唐朝,唐肃宗喜出望外,封其为归义王,并下旨建庙以示褒奖。寺庙奉诏以“归义”为正门匾额,当时是一间有五重殿宇的堂皇大寺,用以昭显大唐正统,唐肃宗当时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平息叛乱,复兴大唐。
可惜归义王史思明既无归心,也无忠义,很快再次扯起反旗,自称大燕应天皇帝。大唐国土上战火再燃,足足延续了六载岁月,直至归义王史思明也为其子所弑,这场安史之乱才终于落下帷幕,曾经庞大无匹的唐朝宛如一只重伤的巨兽,只剩下满目疮痍。
而当年下诏建寺的唐肃宗也早已于一年前驾鹤西去,归义寺变成了一个无人愿意再提起的笑话,很快荒芜了下去。曾经金碧辉煌的五重殿宇或毁于战火或毁于民乱,到现在只剩下一座偏殿尚存。四周的土地历经几百年朝代变幻,现如今大部分变成了荒山和墓地,而象云先生就暂居在其中。
三人在大松树胡同耽搁了那么一阵,赶到归义寺附近的时候日已中天,估计已过巳时。史可法右手提着两只在宣武西集临时买的土鸡,走在归义寺附近的一条土道上,只觉得太阳照得嘴巴发干,额角的汗水也不住往下流淌。
“我帮你提一会儿吧。”殷小七从史可法手里拿过那两只土鸡,看后者忙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忍不住笑道,“象云先生很缺你那两只土鸡吗?提着走了这么久,听我的在归义寺附近找个摊贩买些水果不省事些?”
“此言差矣!”史可法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边扇边微晃着脑袋说道,“《礼记》有云,‘不以挚,不敢见尊者’,而‘士以雉为挚’,这土鸡也算是合了古义,象云先生必会赞许。”
“虽然《礼记》不是我本经,但我怎么记得雉鸡和土鸡完全不是一个东西吧?‘士以雉为挚’不是因为‘取其不可诱之以食,示之以威’吗?”殷小七看着手里被麻绳绑得紧实的两只土鸡,啧啧道,“宪之你买的这两只土鸡看起来可没有那种风骨。”
“迂腐!正阳你一个秀才出身的人为何如此迂腐!”史可法痛心疾首道,“雉鸡肉柴而无味,炖汤都难喝,象云先生一把年纪了怎么吃得下去?而且咱们赶时间,宣武西集上一时间也找不到卖的,变通为土鸡岂不是皆大欢喜。”
“当时你买土鸡的那个地方,边上就有卖雉鸡的,一笼子色彩斑斓的,好显眼。”雷映真说道。
简单的一句搭话造成了长时间的沉默,良久后,史可法淡淡说了句:“雉鸡无法圈养,都是猎户在山上抓的,抓一只少一只,最少也得一两银子一只。这土鸡只要一百文,你们要找象云先生办事,买雉鸡是不是应该自己出钱?”
“唉,那么见外作甚,土鸡好得很,想来象云先生会喜欢的。”殷小七忙揽过史可法的肩膀,“还是宪之你学识渊博。”
史可法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抬眼看了一眼前路,说道:“好像到了。”
土道的尽头可以望见是一片墓地,边上还有一间看上去颇为简陋的木屋,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旁。
“看起来象云先生这段时间日子不是很好过哪。”殷小七感慨了一句,把两只土鸡塞回到史可法手里,“宪之,还是你打头阵吧,象云先生曾经贵为阁臣,现在却如此落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见我们。”
“象云先生不是如此虚伪之人。”史可法断然道,径直往前走去。
也许是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三人正走到近前,木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短衫打扮的中年仆人。
史可法看这老仆面熟,很快脑子里就想起对方的名字,直接扬手道:“韩力,好久不见,象云先生可在家?”
“您是?”韩力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史可法一番,满是戒备之色。
“在下史可法,去岁三月曾与家师左遗直到府上拜访过,就是青柳诗会那一次。”史可法边说边比画了一下。
“噢,是遗直公的高徒。”韩力面上的神情放松了一些,神色犹豫道,“我家老爷前几日那场地龙翻身,扭伤了手臂,还未曾好透,郎中嘱咐要多卧床休息几日,怕是不方便见客。要不您过一阵再来可好?”
“今日在下还真有件要紧事需要找象云先生相商,要不您帮我问问象云先生?”史可法将手里的两只土鸡递了过去,“此事和家师有些许关系,还望向象云先生转达一二,只需要能有一刻钟让在下说上几句话便好了。”
那韩力踌躇了一下,接过土鸡道:“行吧,稍等我片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家老爷不愿意见客,还请你改日再来。”
“那是自然。”史可法点头堆笑道。
韩力点点头,转身走回了木屋,这木屋本就不大,不一会儿,韩力低低的声音若隐若现地响起,随后里面传来了几声低沉的咳嗽声,然后就没了声息。
“正阳,这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怎么说服象云先生,可要靠你自己了。”史可法转头悄声对殷小七说道。
“放心,不会让宪之你难做的。”殷小七拍了拍史可法的肩膀。
没多久韩力就从门里走了出来,拱手道:“我家老爷有请三位。”
三人点头称谢,跟着韩力走进了那间木屋。
木屋里的陈设比想象中还要简陋些,进门就是一张长桌,一扇和整间屋子显得毫不协调的屏风隔开了屋子的两端。韩力领着三人转过了屏风,就看到屏风后面是一张简简单单的床,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人坐在床边,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是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色不怒自威,精神矍铄地看着众人。此人正是前朝首辅,致仕阁臣,东林党魁韩爌。
“小生史宪之,见过象云先生。”史可法忙弯腰搭手作揖道。
“还请史小友恕老夫抱恙不能起身接待之罪。” 韩爌轻抚了一下长须,略带歉意道。
“不敢,是小生叨扰了。”史可法忙摆手道。
“唉,当时老夫上疏替遗直公陈情,可恨被魏阉把持司礼监矫诏留中不发,等折子送到万岁爷跟前,已经太迟了。”韩爌感慨了一句,随后略带欣慰地看着史可法道,“幸好你没有堕了左遗直的名号,老夫致仕在家都偶有听闻你的文名,明年的会试可会参加?”
“象云先生谬赞了,都是些微末文章。明年的会试小生会参加,希望可以考取功名,为国谋路,拨乱反正。”史可法眼眶微红,语气坚定。
“好一个为国谋路、拨乱反正,此路艰辛哪。”韩爌长叹了一声。
“小生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不为功成名就、奢华享受,只为艰辛谋国。再难的路,总要有人一步一步、前仆后继地开拓,才有成功的可能。”史可法正色道,“正如张太岳之‘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死后虽身败名裂,但总有后人会知道他曾经在谋国之路努力披荆斩棘、开拓前行过。”
“妙矣,史小友此等俊才,不愧为左遗直高徒!”韩爌轻拍了一下大腿,眼中满是赞赏之色。
史可法自然知道张太岳张居正于两年前的平反,主要倡议人就是面前这位东林党魁,此时引用海瑞公对张居正的这句评价,正是对了韩爌的心意。看对方心情大悦,史可法忙趁机道:“小生有一位至交好友,有一要事想找象云先生商议,不知您是否有时间可以一听?”
“就知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韩爌笑着伸手指了指史可法,对着站在远处未着长衫的殷小七两人招了招手,“二位看起来不是宪之的同窗,有事过来坐着说吧。”
韩力这边早已搬来三把椅子,殷小七和雷映真走过来对韩爌行了一礼,在床的一侧与史可法一起坐了下来。
很快韩力又搬来一张小方几,转身奉上了几杯茶。茶水清淡,茶叶皆是碎末,看起来这位前阁老最近的日子确实过得清贫。
“在下都察院兵马司殷小七。”殷小七等韩力将一切弄定,这才开口介绍自身,随后指着雷映真继续道,“这位是都察院司狱雷映真。”
韩爌双眸微眯,拿起面前的茶杯轻抿了一口,搁下茶杯后语气略生硬了几分:“原来是都察院的人,不知二位找老夫一介白身有何事?可是为韩三之事替那首鼠两端的府尹来游说老夫?”
“韩老误会了,在下是来找韩老有要事相托。”殷小七忙摆手道,随后看了看四周,“此事事系极密,不知可否屏退左右?”
“韩力跟随老夫十余年,史小友言他是你的至交,此事他们也听不得?”韩爌淡然道。
“听不得。”殷小七苦笑道。
“那韩力,便替老夫送客吧。”韩爌挥了挥衣袖,他浸淫官场几十年,早已对这种哗众取宠的人见怪不怪,看在史可法的面子上耐着性子听面前这个都察院小吏说了几句,此时早已不耐。
“韩老!”殷小七略有些焦急,站起身来朝韩爌走了两步,手伸入怀中。
边上侍奉的韩力唯恐来客要对自家老爷不利,也怒目喊了一声,踏前一步就要阻拦,却被一旁的雷映真轻松抓住了肩膀。韩力怖然发现边上这位女吏手劲奇大,他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得,只得焦急转头对史可法喊道:“史可法,你枉为读书之人,竟然给胥吏带路来害我家老爷!”
史可法这边也一时大惊,忙喊道:“正阳,不可对象云先生无礼!”
电光石火之间,殷小七已经从怀中掏出一物,伸手到韩爌面前,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韩爌的面庞正对着焦急的韩力和史可法,看到殷小七冲上来之时表情依旧淡然镇定,却在看到殷小七手中之物的时候面色大变,怔住一会儿后他缓缓开口道:“韩力,你带史小友先出去稍候。”
因为被殷小七的身子挡着,韩力看不见殷小七手中之物,只能茫然地说了半句:“可是老爷……”
“快去!”韩爌扬眉瞪了韩力一眼,截断了他的话头,神情一如以往的威严。
韩力熟知自家老爷的脾性,看韩爌并没有被殷小七挟持的模样,立刻低下头来应了一声,半拖半拽着同样一脸茫然的史可法出了木屋。
等看到自家仆人带着史可法走出去了一阵以后,韩爌才轻咳了一句,看着殷小七手里的事物,眉头紧锁。
殷小七手里,是一枚雕刻着六爪金龙、龙嘴嵌珠的金制腰牌。作为三朝阁臣,曾为当今圣上少傅的韩爌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块圣上贴身的御用腰牌。
“这块腰牌,老夫在给圣上授课时看他戴过,怎么会在你手里?”韩爌原本一直古井无波的语气略有了一丝焦急,“可是圣上出了什么事?”
“还请韩老宽心,圣上龙体安康。”殷小七对着皇城的方向抱了抱拳,继续道,“只是晚辈奉圣上之命在查一件要案,需要韩老帮助。”
“既然是圣上之命,老夫自然没有推托之词,只是老夫早已被削了官职,如今只是一介白身,只怕力不从心啊。”韩爌喟然道。
“此事可能非韩老不可。”殷小七说道。
“到底是何事?”
“不可说。”
“你们莫不是在戏耍老夫!”韩爌愤然一摆衣袖,站起身来。
殷小七苦笑地深深一躬,然后抬起头继续说道:“此事事关京城数万人生死,确实不可多言,只盼韩老能够相信我们,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韩爌看着殷小七焦急而又真诚的双眸,再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那块雕龙衔珠的御制金牌,犹豫了一会儿,叹了一声坐下道:“罢了,且不说此事由头,先说说你们想要老夫帮什么忙,这总可一说吧,不然老夫从何帮起?”
“那是自然,不知韩老对顾秉谦此人怎么看?”
“顾老贼此人不过一攀附魏阉的宵小之辈耳。”韩爌嗤了一声,“披着首辅之皮的跳梁小丑,此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后世史书上必留有一笔骂名!”
“此事关键就系在顾秉谦身上,我们想要韩老找个机会和由头,带我们进入顾府。”殷小七道。
韩爌双眸微睁,难以置信道:“老夫和他说一声不共戴天都不为过,怎么可能有办法带你们进去?”
“晚辈这也是实在找不到可行之路了,直接上门探查,且不说厂卫和顾秉谦勾结颇深,还极易打草惊蛇,到时候证据一失,错失良机事小,祸害京城数万百姓事大。”殷小七看着韩爌道,“韩老您三朝阁臣,朝堂上人脉无数,或许会有其他可行之人可以引荐给我们?”
“容老夫想想。”韩爌再次站起身来,皱着眉在狭小的屋内缓缓踱步。
殷小七和雷映真不敢打断对方的思路,只能如坐针毡地在椅子上看着这位前阁老在屋内时而叹气、时而摇头。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茶杯里的茶水都已经变得微凉,韩爌终于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坐回了床边。
“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此事不可和老夫细说,但事关京城数万百姓生死?”韩爌双眸微眯。
“没错。”殷小七点点头。
“那老夫明白了,此事十有八九和数日前王恭厂一事有关。”韩爌看似不经意地说道,看着殷小七的眼神却越发锐利。
殷小七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韩老好眼力,可惜晚辈依旧不能将更多细节透露。”
“那老夫大概明白了。”韩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看起来这王恭厂一事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他们再有其他丧心病狂之举,也不是不可能。”
殷小七和雷映真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有一丝骇然之色,这位困在陋室之中的落拓老人不愧曾为三朝阁老,只言片语之间就已将事实真相勘破得七七八八。
韩爌看着面前两人的神色,轻咳了一声,紧皱的双眉舒展开来,淡淡道:“想来老夫猜得不错,那么此事确实事关京城数万百姓性命,老夫也不能坐视王恭厂一事重演。明日你们扮作仆役,随老夫去一趟顾府。”
“多谢韩老相助。”殷小七忙起身躬谢,随后犹豫了一下,讪讪道,“只是晚辈还有一事多嘴一问,既然韩老和顾秉谦关系一贯交恶,此次突然造访不知会不会令其起疑?”
“明日是那顾老贼幼子顾台砥十二岁生辰,此人当年曾带此子至魏阉面前,言‘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吾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极尽谄媚之能。此次幼子生辰,顾老贼也广发请帖,邀朝内百官,欲借魏阉之名耀武扬威,让朝堂官员站队。这请帖,送到老夫这里也有一张。”韩爌自嘲了一声,“当然,顾老贼自然是知道老夫不会去登门受辱,只是发来嘲讽一番罢了。”
殷小七面色微变:“那韩老明日登门,岂不是要被其当面侮辱,还要被人误会向魏忠贤一党低头?”
“不过些许名声罢了,老夫一人之名声和京城数万百姓生死比起来,孰轻孰重?此事开蒙稚儿都可分辨,老夫半截入土之人还不能分清?”韩爌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慨然道,“明日一早你二人来此处,随老夫同去便是。”
殷小七敬意顿起,深深躬身道:“多谢韩老大义。”
韩爌说完又想到了什么,随后说道:“韩力跟了老夫这么多年,朝堂上不少同僚见过,明日还是得带着跟在老夫身边掩人耳目,你最好能说服史小友一起,这样老夫以求顾老贼提携后辈之名上门,也显得名正言顺一些。”
“韩老想得周全,宪之那边晚辈自去游说。”殷小七点头说道。
“行了,那就如此吧。”韩爌干脆利落地说完,半靠回床上,闭上了精芒迸发的双眸,方才那个慷慨激昂、意气凌人的前阁老瞬间变回了一个满脸皱纹、普通而又疲惫的老人,缓缓说道,“还望你们两个后生明日在顾府真能有所斩获,解此危局,才不枉老夫如此一番。”
殷小七双眸微热,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和雷映真走出了这间恢复了平静的简陋木屋。他明白身后这位曾经坚持了一生风骨的老人,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明日毁掉自己珍视了一辈子的名誉和坚持,这位老人将被无数同僚、门生、好友甚至路人不解和唾骂,只为了一个似乎虚无缥缈的可能,一个殷小七甚至无法和他说清细节的恳请。
这一切是否值得,殷小七觉得自己无法评述,他只是突然想起那一晚,公输墨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的那句墨卫宗旨:于暗墨处守护大明。
告诉他这句话的那位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墨卫首领,已经为了这句话不为人知地死在了皇城下幽暗的地道之中。而曾经坚信这句话的兄长,在建虏敌营中忍辱负重四年,最后也只能遗憾地在王恭厂留下未能阻止一切的一具残尸。
看着身边表情坚毅的雷映真,殷小七在这一瞬间有些恍神。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随波逐流、在乱世中努力苟活的人,现在却阴差阳错地成为所谓的墨卫,还把这么多人的希望莫名地背负在身,他不知道如果真的遇到绝境,他是否会像其他人一般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只为守护心中的大明或者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