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巳时一刻左右，距警告还剩两日。
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顾府门口。
原本不大的胡同现在塞满了各色各式的马车，车上络绎不绝地走下京城的各级官吏和勋贵商贾，每有人走到门前，就有顾府负责接待的人唱名通传。间或有一些常服打扮的贵人不想显露行踪，都是让自家带着的仆从，拿着名帖走到门子面前低声嘱咐一番，那顾府的门子自然就省去唱名环节，让其他顾府的仆役小心迎送贵客入府。
顾府门口，平日里一贯趾高气扬负责接待的门子，今日只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侍立在一旁专心传话，光是分辨这各级官员的名号都能让这门子乱了阵脚，更别说还需要厘清各党派之间的关系。今日负责接待的人头发花白，身着一袭蓝色直裰长衫，头戴四方平定巾，并不是顾府里的管事仆役，而是顾秉谦的堂弟顾秉诚，在顾秉谦未入阁之前，就一直在京城帮着自己的堂兄打点上下关系，也算是顾首辅的心腹之一。
从一大早开始，顾秉诚就脚不沾地地忙了一个多个时辰，好不容易悄悄送进去了住在一街之隔的衍圣公二公子一行人，正准备让边上的门子去后院拿一壶清茶来解乏，就看到一行颇有些怪异的人走到了顾府门口。
领头的是一个穿着圆领襕衫的书生，腰间还戴着一块国子监常见的玉佩腰牌，肤色黝黑，导致看起来好像一直在黑着脸，最奇怪的是手里还提着两只双目紧闭的土鸡。
顾秉诚虽然现在甚少掌管府上食材采购一事，但年轻时在老家昆山可是没少做事，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两只看起来灰扑扑的土鸡，怕是已经死了有大半天了，他转眼看去，这行人其他人手里都空空如也，只怕这两只死了蛮久的土鸡就是唯一的上门礼物。
这书生的背后，跟着三个仆役，其中一个倒是眉清目秀，长得颇为俊俏，扶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
顾秉诚抽了抽嘴角，正准备给身边的门子一个眼神暗示，让他去拦一拦这一看就不受欢迎的恶客，眼睛在老人身侧另外一个中年仆役面上转了转，却突然一愣，觉得极为面熟。
顾秉谦一生精于钻营，能将顾秉诚这个堂弟一直带在身边，可不是因为什么手足之情，只是因为他这个堂弟善于察言观色，且对人面孔有几分过目不忘的天赋，京城里朝官勋贵、仆役奴婢、三教九流，只要见过一面，都能有几分印象。
此时顾秉诚在脑中略微回忆了一下，就想起了这个面熟的仆役的身份，心下大惊，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走在最后的那个老人。对方那一身洗得泛白的老旧灰蓝长袍，让他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这位前阁老的身份。当然最主要的是他根本想不到这位以清名著称的老人竟然会来顾府赴宴。
顾秉诚一时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只是给身边的门子丢了一句：“速速通禀我堂兄，就说韩爌韩阁老来访。”就忙走下台阶，赶到一行人面前。
“没想到韩阁老竟然有空赏光赴宴，快里面请。”顾秉诚笑眯眯地拱手道，有意提高了几分声量。
周围原本有些喧闹的车马行人听到顾秉诚的这句话，一时间静默了一下，很快就响起了更大的交头接耳的低语声。
“不敢当，老夫现已是一介白身，此次是来给顾首辅的麒麟儿祝寿的。”韩爌脸上不太自然地堆着笑，态度很是恭敬。
周围不少人低笑了一下，几名排在后面的低级官员甚至不屑于压低自己的声音，嘲笑道：“韩阁老当年还怒斥我等攀附顾首辅和九千岁，现在没了官身，却自己跑来低声下气地贺寿，也不知这老脸疼是不疼。”
“自然是不疼了，没了官，脸都不要了。”另一人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句，引出一阵哄笑。
韩爌身边跟着的那位黑脸书生面色不豫，却被韩爌伸手抓住了衣袖，继续面不改色地笑着和顾秉诚介绍道：“这位是老夫至交的弟子史可法，文采了得，正巧今日来访，顺路带来见识一下顾首辅今日宴席，不知是否方便？”
顾秉诚原本还怕这位三朝老臣是借机上门闹事，所以刚才故意高声喊破了对方的名号，想让对方被动几分。不过现在看到韩爌如此唾面自干，还主动引荐后辈，原本有些忐忑的心顿时放下大半，笑着回道：“那自然是方便得很，我家堂兄最喜欢提携青年才俊，史小友一表人才，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啊。”
韩爌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史可法将那两只土鸡交到顾秉诚的手里，无视身后的闲言碎语，颤巍巍地迈着步，身形略有些佝偻地走进了顾府的大门。
一行人刚绕过那雕着十二朵牡丹的花开富贵影壁，就看到一个穿着深青色忠静服、满头白发的富态老人走了出来，忠静服的胸口绣着一块仙鹤云纹补子，此人正是当朝首辅顾秉谦。
“韩老弟，你可算来了。”顾秉谦伸出手握住韩爌的双手，用力摇了摇。
算着生辰，顾秉谦确实比韩爌年长了半个多月，不过早几年韩爌还在朝堂之时，顾秉谦见到对方时都躬身喊一声韩阁老，哪敢像今日这般以兄长自居。
韩爌看起来对此完全不以为意，也诚恳地回应道：“顾兄今日麒麟儿寿宴，老夫最近生活拮据，未能备甚厚礼，还望顾兄恕罪。”
“唉，韩老弟这叫什么话，你能来为兄我就喜出望外了。”顾秉谦对韩爌的态度很是满意，抚了抚胡须，眼睛笑成两条弧线，看着韩爌笑问道，“不过韩老弟一直不喜和我等同僚往来，今日怎么有空来为兄府上一叙。”
这句话看似平常，内里却暗藏阴阳，里头的意思几朝为官的韩爌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他佯作叹了一口气道：“嗐，当时也是老弟故作清高，现在看来，像顾兄这样不忌流言、忠心为国做事的人，才是真正的股肱之臣。这次也是带着老夫的后辈前来，让顾兄指点一二。”
顾秉谦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审视的目光，开心地拍了拍韩爌身边史可法的肩膀：“韩老弟带来的这位才俊是你的子弟？”
“这小子叫史可法，是我一位故去至交的弟子。老夫拙于育人，后辈没一个成器的，倒是史可法年纪轻轻已经考取了举人，现如今在国子监就学，下届春闱必能金榜题名，老夫现在厚颜把他算是我的一个子侄辈，还望明年考取功名后，顾兄可以指点一二。”韩爌故意模糊了史可法的出身，避开左光斗的名号不提，反而多提了一嘴史可法那早已没用的蒙荫身份，“他们史家世袭锦衣卫百户，这小子也可以诈称是半个文武双全的人物了。”
“哦？那真是了不得的青年才俊。”顾秉谦听到这里果然眼神一亮，上下打量了史可法一番，顿时觉得眼前这位面色黝黑的书生顺眼了几分，还顺口打趣了一下，“当年包孝肃也是面色黝黑而品性高洁，最后更是贵为一朝阁臣，这位史小弟未来想来也是不可限量。”
“那就多谢顾兄贵人良言了。”韩爌朗声一笑，在史可法背上大力拍了拍，史可法只好跟着挤出难看的笑脸称谢了几句。
“好好，咱们席上说，为兄屋里还有好几位当年韩老弟的同僚，正好可以畅谈一番。”面前这位昔日满身傲骨、如今阿谀奉承的前首辅的表现，让顾秉谦心中半是鄙夷、半是得志的畅快，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韩爌在其他同朝官员面前展现对他奉迎的模样，拉着对方的衣袍就要往内宅走去。
“正是应当如此。”韩爌转身指了指身后带来的三名仆役说道，“老夫这三位家仆，劳烦在顾兄这边蹭一顿下人的饭菜，沾沾喜气。”
“韩老弟你呀你，这时候还和为兄这么客气，我老顾还能让你的人吃不上饭不成？你就算牵匹驴子进来，为兄也得给它喂上最好的豆料和一坛好酒。”顾秉谦佯作不满地点了点韩爌。
“哈哈，是老夫小人之心了。”韩爌干笑了一声。
“秉诚，你带韩老弟的几位家仆去外宴落座。”顾秉谦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得意扬扬地揽过韩爌的肩膀，“咱们哥俩先去好好喝上一杯。”
看着韩爌和史可法两人被顾秉谦径直带去了宴席主厅，顾秉诚这边转过头来，对韩家的三名家仆略为客气地笑了笑，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有劳大人。”殷小七拱手谢了一声，和雷映真一起迈步，轻轻松松地走进了这座他们谋划已久、想方设法要进入的顾府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