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原属于弘治正德两朝阁老李东阳的旧宅原本不算太大,不过顾秉谦获得此宅后,将四周几户人家或威逼或利诱,一并收入囊中。打通了前后院墙以后,整间顾府已经比原来李东阳的旧宅大了一倍有余。原本李东阳的旧宅院被当作了内宅,今天的贵客都被招待在其中。而新打通的这几个院子则被充作外院,今日来的各家仆役都被安排在这几个院子里用餐。
不过就算这几个外院,里边的宴席依旧分了三六九等,环境最好的一个原来属于京城的一个布商郝友贵,他一听说顾家对自家宅子有意,就立刻将房契作价三百两送到了顾秉诚的桌案前,美其名曰“资金短缺,贱卖周转”。顾秉诚自然闻言知雅意,将户部采购的门路给了对方,现在郝友贵已经在京城开了七八间铺子,一跃成为京城三大布商之一,今天还特地又备了几箱厚礼送到顾府上,被顾秉诚让人收到了密库之中。
郝友贵原来的这座宅院被打通了靠着顾府的院墙,院子里现在摆了七八桌酒席,原本的内院则被改成几个雅间,专供替顾府办事的几个心腹饮宴,毕竟这些人经常要替顾秉诚做一些不干净的买卖,今日不好在贵客如云的内院里穿梭来往。
这个院子里的七八桌酒席里,落座的仆役也大都是几家勋贵高官的管事,宴席上的酒菜比其他几个外院的好上不少。顾秉诚刚引着韩爌带来的三个仆役走到其中一张桌前,就看到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看着桌上的酒菜双眼发亮,直接揽着另一个年轻仆役的肩膀就坐了下去,也不用面前的筷箸,直接伸手抓了几块酱骨头就放到盘子里埋头啃了起来,看起来好似好几天没有吃肉一般。倒是被顾秉诚认出来的韩力看起来稳重了许多,规规矩矩地坐进席里,拱手和四周歉意地打了个招呼,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韩爌也是树倒猢狲散,家里新找的这几个仆役连一点教养仪态都没有,怪不得今天要厚着脸皮求到堂兄这里。”顾秉诚心中鄙夷不已,面上却不显,嘱咐了一句吃好喝好,就转身匆匆向顾府大门走去,这午宴刚开始一会儿,还有几位贵客一直未曾露面,想来是路途略远要姗姗来迟,他得赶紧前去招待。
顾秉诚刚走没多久,殷小七就放下手里咬了一大口的肉包,看着边上依旧在狼吞虎咽的雷映真,压低声音道:“怎么,真打算来这里吃饭?”
雷映真白了他一眼,继续将嘴里的酱肉吞咽了下去,又站起身去殷小七身侧的盘子里抓了一个鸡爪啃了起来,不过在坐回座位的时候在殷小七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继续吃,别抬头,有熟人。”
殷小七闻言立马将脑袋埋回那个肉包里,饿死鬼一般猛啃了起来,直到被噎得直翻白眼、抬头找水的时候,看见雷映真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用一块桌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刚才还满是油渍的双手。
“呜呜呜呜呜呜?”殷小七忍不住发问,却被嘴里的肉包噎得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他忙抓过边上的酒坛猛喝了几口,吞下嘴里的肉包以后咳嗽了一声,环视了周围一圈,看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才没好气地小声对雷映真问道:“不是说别抬头有熟人吗?”
“刚走了。”雷映真仔细地将指缝间也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丢给殷小七一个眼神,“咱们现在跟上去。”
殷小七知道现在也不是细问的时候,二话不说撂下手里剩下的小半个肉包,起身和韩力用周围人恰好能听到一些的音量说了一句:“韩哥,吃得有点急,我去解个手。”
“去吧,别失了礼数。”韩力像煞有介事地回了一句,只是表情有点僵硬,看起来不是很擅长做这种掩护。
不过桌上其他的宾客都是各家的仆从,难得出门随主人吃一回酒肉,根本没人关注殷小七两人的行踪。殷小七跟着雷映真小心地绕过几个有几分醉意的客人,离开了院子里的几张酒桌,绕过一个院墙上的圆月门,就看到前面远远地走着四个人。
为首的那人身形高大,手里攥着一杆亮银枪,殷小七脚步不由得一顿,连呼吸也屏住了几分。
雷映真说得没错,这还真是一位熟人。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殷小七立刻认出了此人的身份——那名有过几面之缘的江湖豪客燕客。
燕客身边的三个人都是一身箭袖短衣打扮,看起来颇有几分干练,他们一行人看起来有说有笑地沿着院墙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向右边转了个弯,看起来是绕进了内院。
殷小七环顾了一圈,和喧闹的外院酒席处不同,院墙这一侧安静了许多,连上酒菜的顾家仆从都没有从此处经过,他和雷映真对视了一眼,两人迈开腿,压着脚步声快步沿着燕客刚才消失的方向赶去。
沿着院墙没走多久,就看到右侧有一个院门,里面是一排被隔成几个雅间的房间,东侧的三个雅间上分别挂着“友直”“友谅”“友多闻”三块牌子,其中中间“友谅”那间关着门,传来了一些声响,殷小七还在犹豫是否在门外偷听一会儿,就被雷映真扯着衣袖往那间“友多闻”的雅间走去。
“先进去,我瞅见有上酒菜的顾家下人转过来了。”雷映真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
殷小七忙跟着雷映真蹑手蹑脚地摸进“友多闻”那个雅间,将门半掩,身体靠着隔壁雅间的那一侧贴墙藏在门口。
没多久,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隔壁雅间的说话声顿了一顿,想来是刚才雷映真看见的顾家下人进来给隔壁上了酒菜。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壁刻意压低了声音,殷小七努力地将耳朵贴在墙上,依旧只能听见一些模糊的音调,完全无法分辨出具体的字句。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殷小七看到雷映真从怀里掏出一根蒙着皮革的听管,将一头揳进了隔板和地面的缝隙里,随后又摸出了另一根稍短一些的,递给了殷小七。
殷小七有样学样,也将手里那根听管的一头揳进夹缝中,趴在地上,将耳朵凑近听管,顿时原本有些模糊的音调清晰了许多,开始听得分明。
“货都已经置妥了,事什么时候办?”说话的这个声音有点粗粝。
“放心,我家老爷都安排好了,就在两日后。”回话的这个人语气带着些醉意,但语调很是熟悉,应该就是燕客了。
“具体的行程有了吗?”
“两日后的午时一刻前后,仪仗会过海子桥去火神庙。”
“时间准确吗?”
“前后不会相差超过一刻钟,日正之时要在荧惑宝殿准时开始做斋醮法事,不能误了时辰。”
“明白了,那看起来是万事齐备了。”
“可惜无人知晓,是诸位做下如此大事。”
“无妨,本就不是为了身前身后名做下此事。不过火药无眼,此去定然九死一生,燕兄,不如一起多饮几杯,下次就很难再见了。”另一个略有些豪放的声音响起。
“燕某在此敬诸位,预祝两日后功成身退!”
一阵爽朗的大笑响起,随后是觥筹交错的喧哗声,热闹非凡。
一墙之隔的殷小七却听得云里雾里,正准备问一下身边的雷映真,抬起头,却发现她面色惨白地瘫坐在地上。
“怎么了?”殷小七无声地张嘴问了问,雷映真摇了摇头,将两根听管收好,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拽着殷小七用嘴型说了一声走。
殷小七明白现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探出半个脑袋确认院外无人,和雷映真一起匆匆走出了雅间。
刚出院门,就远远看见又有两个顾家的下人端着酒菜往这边走来。殷小七忙一把揽住雷映真的肩膀,脚步虚浮地摇晃起来。
等那两个顾家的下人走到两人面前,还没等他们开口,殷小七就装作醉醺醺一手扯着裤腰带喊道:“这破院子这么大,怎么连个方便的地方都没有?再找不到老子就尿墙边上了。”
那两名顾家的下人一见这状况,哪还有心思想到盘问之事,其中一人赶忙过来给殷小七指了个方向,生怕这两人真的就在这院墙之下解起手来。
殷小七笑着说了一声谢,在对方鄙夷的目光下还顺手从端着的菜盘里捞了一个猪蹄,这才骂骂咧咧地揽着雷映真,往那个下人指着的方向晃悠悠地走去。
等到那两个顾府的下人躲苍蝇一般走远了,他才忙松开揽着雷映真的手臂,抱歉道:“不好意思,事急从权。”
雷映真刚才一直低着头不让那两个下人看见,现在才抬起头来,脸色依旧很差。
“看起来刚才那些人的话你听懂了,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殷小七看着雷映真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
“两日后,圣上要去火神庙替前几日王恭厂灾祸受难的百姓禳灾祈福。”雷映真声音有些颤抖,“‘托阿都里’是火神的意思,他们这次用火药要炸的目标不是京城,是要去火神庙的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