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外各方势力接踵而至,暗流涌动之际,国子监的明堂辟雍内,此时却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最后时机。
苏行手中的匕首堪堪扎破皇帝的龙袍前襟,就感觉力道一空,匕首前方的年轻皇帝飞速后退,却是被身后那名带着面甲的金吾卫伸长手臂拽住了后领,然后这位大明的九五至尊就被那金吾卫随意地甩到了一边。
苏行面色微沉,手中匕首前刺的力道用老,手腕再振,将匕首往皇帝的方向甩了过去,紧跟着足下发力,右手顺势拔出身侧长刀,猱身就往朱由校的方向猛扑而去。
只见那名金吾卫动作流畅地拔出佩刀,轻松地磕飞了那柄匕首之后,踏前一步,瞬间和苏行的长刀对撞在一起。
苏行全力劈出的这一刀被格得虎口微麻,眸间狠戾之色一闪而过,猛地向前大力压刀后,瞬间收力,拨刀侧身,准备趁对方收不住力道的时候,直接劈砍对方露出破绽的侧肋。对方那身金吾卫的盔甲侧肋的那个位置有一个甲片交接的缝隙,苏行很有自信地知道自己只需要用一个弹指的时间,就可以将手中的锋锐长刀砍入那个缝隙之中,瞬间瓦解对方的抵抗之力。
可惜苏行这个对敌时候几乎百试不爽的招数在这次却落了空,对面那名金吾卫在他收力的瞬间,也撤回了自己刀上的力量,将刀身收回到自己的身前,脚步微动,将朱由校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年轻的皇帝略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远离苏行的一角,站在明堂辟雍主殿里的那扇屏风后面,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是你?”
听到这句话的苏行眉头微皱,略有些疑惑地问道:“听起来圣上早就知道墨卫有问题,那为什么今日还要让我们来随驾?”
“那自然是为了把有问题的人给钓出来。”朱由校说完稍微咳嗽了一声,声音略有些苦涩道,“看起来明堂辟雍周围都是你的人,没想到朕世代忠信的墨卫里,竟然有这么多人反叛了。”
“陛下也不用如此失落,今日在国子监的墨卫人人忠心耿耿,只是都被我安排在了明堂辟雍的环池之外。不过这明堂辟雍的殿墙立柱皆用贵州黎平府运来的千年楠木,刀劈难入,现在三面大门都已经落了锁,圣上今日在这明堂辟雍之内怕是插翅难飞。”苏行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对面那名金吾卫肩膀,因为对方的面甲厚重,连眉目都看不太分明,只能通过肩背的动作来预判对方的行动。
“当年神宗爷爷就不应该劳民伤财搞什么黎平府千年楠木,只要做过木工活计就知道,这楠木刻琢费力,不如普通红木料远矣。”朱由校莫名地感慨了一句,随后竟然大咧咧地掀起龙袍下摆坐在了屏风旁的石阶之上,释然道,“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朕就不那么糟心了,还以为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连身边的亲卫都纷纷要谋逆行刺。”
“我有些好奇,今日随驾的金吾卫和大汉将军应该都被我调走了,你到底是谁?”苏行不再浪费唇舌接朱由校的话,因为他知道不解决面前这位不知来路的金吾卫,他今日谋划的一切必将功亏一篑。
对面那名戴着面甲的金吾卫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朕觉得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坐在石阶上的朱由校语调促狭,生死危局之中,他却仿佛放下了身为大明皇帝的身份包袱,变得更像一个少年心性的年轻人。
“装腔作势。”苏行冷笑了一声,心中却越发警惕,再度欺身而上,在步伐交错中手中刀光电闪,从一个奇诡的角度砍向对面这名金吾卫的脖颈。
这一刀再次被对面精准地挡下,苏行屏住呼吸,腰腹发力带动肩臂,瞬间爆发出数个方向势大力沉的劈砍,却再次被对面一言不发的金吾卫一一挡下。
两人的刀光频频相撞,苏行却越战越是憋闷,他自忖身手了得,又在青壮盛年,在人人皆为精锐的墨卫里几乎没有敌手,没想到现在却被面前这名不知身份的金吾卫逼得无法寸进。而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的每一招都能被对方轻松化解,而对方的应对也经常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苏行原本冷静的心态渐渐崩溃,最后不由得有些颓然地后退半步,不甘地喘息问道:“你到底是谁?”
对面那名金吾卫依旧沉默不言,停顿了片刻之后,缓缓伸手取下了面甲。
苏行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仿佛浑身被冰霜冻结,双眸不可置信地睁到最大,瞳孔紧缩,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长刀,嘴唇微微抖动,无声地张合了几下后,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挤出半句语调完全变形的话来。
“不可能……你明明已经……”
那名金吾卫无情地挥刀而过,将苏行剩下的半句话随着刀光一起劈入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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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贤街与方家胡同交会处,史可法看着墨卫一行人,略带憨厚地摸了摸后脑:“诸位,好久不见。”
“哈哈,我就知道宪之你能看懂我的眼色。”殷小七笑着轻捶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确实,以前一起闯祸逃跑的默契没丢下。”史可法咧嘴一笑,随后皱眉道,“国子监里什么情况?我昨夜挑灯夜读误了时辰,今日睡过了些许,不过稍晚了半刻钟,那帮锦衣卫就封了集贤门,我拿着国子监生的腰牌好说歹说也不肯让我进去。今日圣上要在彝伦堂讲学,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我们也是有急事要进去通禀,现在锦衣卫在集贤门那边守得一只苍蝇都不让飞过,宪之你在国子监待了也有三年多了,可有其他的出入之法?”殷小七问道。
史可法扫了一眼墨卫一行人,有些为难道:“自然是有一些捷径,不过我平日里很少逃监,只听一些同窗稍稍提起过,学规里鼓励互相检举,这种事没人会刻意外传给自己招惹祸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十个人都要进去吗?”
殷小七转头征询地看了雷映真一眼,她踏前一步直接回应道:“最好如此。”
“那就有些难办了,人这么多动静有些大。”史可法低头想了一会儿,眼神一亮道,“或许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什么法子?”
“咱们可以试试从文庙过去。”
文庙,即文宜王庙,里面供奉着大成至圣文宜王孔圣人,京师的这座文庙始建于旧元大德年间,成祖文皇帝迁都后,曾夜梦孔圣人授治国之道,于是下旨扩建修缮,并定制每年于文庙丁祭二次。
文庙自元朝起就挨着国子监而建,本朝数次扩建后,和国子监一起已经占据了整个崇教坊北边三分之一的地界,不过紧挨着国子监的格局依旧未有变化,史可法的这个提议也是由此而来。
“但文庙的棂星门就在集贤门附近,我们现在说要改去文庙可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太过明显,那些锦衣卫也不是傻子,必然不会放行的。”殷小七说道。
“自然是不能走棂星门的,集贤门和棂星门挨得那么近,从棂星门逃监不是给集贤门守监的监丞送上门去。当今衍圣公孔胤植有一个族弟孔胤辉,现在正在率性堂进学,因为去岁会试主考官是他的族叔孔贞运,他得延期到两年后的下次春闱才能参加,所以现在整日游手好闲。国子监内那些喜欢逃监出去溜号的生员,好些都和这孔胤辉有酒肉交情,文庙东南角有一个很小的供下人进出采买的侧门,这孔胤辉和负责这侧门门钥的孔家下人混得稔熟,我们可以从那边混进去。”史可法解释道。
“但今日圣上彝伦堂讲学,这孔胤辉若在国子监中,怕是不好联系上啊。”殷小七略有些担忧道。
史可法抬眼看了日头,笑着摆手道:“没事,午时都还没到,孔胤辉这家伙铁定还没起床呢,我们直接去寻他便是。”
“诸位意下如何?”殷小七转身问道。
“走。”雷映真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众人将马匹拴在路边,随后跟着史可法一起拐进了方家胡同。
孔子后裔自汉高祖时八世孙孔腾被封奉祀君,至宋改封衍圣公至今千余年,开枝散叶已有数千人,其中京师里的直系就有近百人之多,不过大部分都住在小时雍坊的衍圣公宅子里,紧挨着前一阵还属于顾秉谦、现在已经被查封的那间坐落在李阁老胡同的李东阳旧宅。
孔胤辉本身乃是庶出,全靠族兄衍圣公的关系进的国子监。为了方便出监游玩,他在方家胡同里租了一间宅子,每日呼朋引伴,好不快哉。
史可法虽然和孔胤辉没有什么直接来往,但凭着此君在国子监生员中的“赫赫威名”,他很快就带着众人找到了这位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孔圣人六十五世孙。幸好这孔胤辉昨夜里喝得不算太多,只是被史可法抓着肩膀晃了晃就悠悠醒转,逃过了被雷映真准备用院子里的井水泼他脑袋的劫数。
睡眼惺忪的孔胤辉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的身份,打着哈欠说道:“哎哟,这不是咱们国子监诚心堂的上舍生史宪之吗?怎么有空光临寒舍?这大中午的,老哥我可没有备酒啊。”
“孔大哥,小弟来是有一事相求,国子监现在不让进出,还劳烦您帮个忙,带带路。”史可法赔笑着说道。
“想不到你也有逃监的时候,不过你比率性堂那些喜欢装腔作势的上舍生好得多,见到老哥都会行晚辈礼,这忙老哥得帮。”孔胤辉拍了拍史可法的肩膀,这才抬起头看见屋子里乌泱泱地站了好多人,不由得一愣,“这几位是?”
“哦,都是小弟的一些朋友,想去国子监见识一下,孔大哥你放心,一定不会给你添乱的。”史可法拍着胸脯保证道。
看着屋子里这群沉默的黑衣人,孔胤辉的眼珠子转了转,顿时清醒了大半,皱着眉头说道:“史宪之,你这家伙有点不厚道吧?今日我记得圣上可是要去彝伦堂讲学的,你带着这么多人进国子监,可是……”
“孔大哥,是这样的……”史可法一时间头皮发麻,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身后雷映真和王良佐已经悄悄将手摸上刀柄,准备直接来一个武力说服。
“别和我说有的没的,你一个人还可以免费,这一二三四……十个人,得加钱,一人十两,没的商量。”孔胤辉用手指在史可法身后一行人的方向一一点过,一脸正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