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值房里,许显纯捏了捏眉心,说道:“殷小子,你最好不是在危言耸听。容妃一事,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
“要不咱们还是坐下来好好聊聊?”殷小七摸了摸鼻翼,环视了一圈周围拔出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们,“且不说刀剑无眼,有些事人多口杂,也不太方便细说不是。”
“都退下吧。”许显纯挥了挥手,那群锦衣卫校尉面面相觑,随后还是很快地将手中的绣春刀入鞘,鱼贯而出。
只有面容冷峻的崔应元依旧站在许显纯的身侧,还有从刚才开始就被这一连串变化弄得愣在原地的林芳。
林芳左顾右盼了一番,微缩着身体,就打算也悄悄溜出门去,却被不知何时又站回道门口的崔应元面无表情地拦了下来,他用下巴点了点殷小七的方向,林芳只好一脸无奈地走过去,站到了殷小七二人的身旁。
“接下来要说的事少一个耳朵少一些麻烦,就不留这位林校尉在这儿了吧?”殷小七一眼就看出了林芳的窘态,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没必要,他是自己人。” 许显纯在桌案的另一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转头对林芳说道,“你就陪这个殷小子坐着,听听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殷小七略带抱歉地看了林芳一眼,随后和雷映真拉过边上两张圈椅大咧咧坐了下来,林芳也只好一脸苦笑地挨着殷小七小心翼翼地拉过一张圈椅,身躯笔直地坐了下来,那张圆脸上写满了愁绪。
殷小七靠坐在圈椅上,指了指许显纯面前的茶盏,笑着说道:“既然这茶不太行,丢了也是浪费,要不许大人匀两杯给我们尝尝?口干舌燥的,一会儿搞不好得说个半天呢。”
“那还是得上点好茶,不然岂不是要被都察院的同僚们嗤笑我们锦衣卫没有待客之道。”许显纯不以为忤地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人端进来三个飘散着清香的茶盏,送到殷小七面前,连一脸苦笑的林芳的面前也被摆上了一杯。
殷小七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吹了吹,轻嗅了一番后,浅浅抿了一口,随后赞道:“茶色清透,香味醇厚,入口丝滑,在下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这杯白茶应该是北路的白毫银针吧?”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懂几分茶道,能喝出北路银针和南路银针的人可不算多。”许显纯挑了挑眉。
“在下就是什么都懂一些,但都不精通,所以需要找许大人请教。”殷小七笑着放下茶盏。
“行,你从头仔仔细细地说来我听听,容妃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许显纯淡淡道,“提醒一下,最好不要胡乱攀诬,翊坤宫我们厂卫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编造的事情可很容易露出马脚。”
“不知道许大人是否知道张越此人?”
“容妃的随侍太监,内官监派去的人。”
“那许大人是否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就在北镇抚司。”许显纯指了指身后,“出了这间值房,往南走七八百米便是他在的地方。”
“啊?”殷小七不由得话语一顿,坐直了身子,张越就在北镇抚司一事让他的整个推断都出现了偏差,他忍不住问道,“不知可否让在下问他几句话?”
“可以是可以,但是有点小麻烦。”许显纯看了林芳一眼,说道,“林芳,你告诉一下这位都察院的同僚,那是什么地方?”
林芳突然被点到名字,猛然站了起来,差点带翻了面前的茶盏,他在脑子里迅速回想了一下北镇抚司里弯弯绕绕的结构,很快就得出了正确又离奇的答案:“回……回大人,那边是北镇抚司的殓……殓房。”
“殓房?”殷小七略有些讶然道,“在下还以为殓房只有在义庄或者道观寺庙里才有设立。”
“北镇抚司专司百官诏狱刑名之事,锦衣卫经手的大小案件,都需要在此地审讯刑断。除了刑房和证物房,殓房也是重要的一环。毕竟很多时候,死人能告诉你的事可能比活人还准确些不是?”许显纯笑道,“那张越现在就躺在殓房里,你小子想问他几句话,怕是有点麻烦。”
“许大人说笑了,不过上次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具疑似张越、脸部被划得稀烂的尸身,锦衣卫这是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了?”殷小七眼神微闪。
“你不用套我话,这点小事告诉你也无妨,张越确实是已经死在了下房。”许显纯缓缓道,“那么现在你可以说说了,你们那边有什么消息,能让你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坐在我面前。北镇抚司的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殷小七不为所动地抿了口茶,放下茶盏后才继续说道:“既然手眼通天的锦衣卫已经知道了张越的下落,那么是不是也知道一个叫关秀梅的宫女的下落呢?”
许显纯眼神微凝,语气低冷了几分:“关秀梅在你们都察院手里?”
“未曾,我们只是拿到了一份关秀梅的供词。”殷小七避重就轻地说道,也不在乎对面这位压迫感十足的锦衣卫镇抚使是否会相信,反而在丢出后半句骇人听闻的话的时候,抬起头紧盯着对方鹰隼般的眼眸,“她说容妃是张越毒死的,而张越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许显纯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都察院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当年公输墨办案还有几把刷子,怎么现在的小家伙,拿着一个不知哪来的宫女的攀诬供词,就敢来锦衣卫造次行事了?”
“是在下鲁莽了,那这个不知哪来的宫女剩下的几句供词,在下是不是没必要在许大人面前搬弄了?”殷小七看起来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翼。
许显纯轻咳了一声,眼睛飘向一旁:“说来听听也无妨,本朝御史风闻奏事,多为无稽之谈,但太祖高皇帝既然创建此制,其中自也有可取之处。此案头绪繁杂,多听一些各方面的供词也是好的。”
边上的雷映真此时突然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遮挡了小半张脸地喝了一口,倒不是因为口渴,而是怕自己憋笑的神情被其他人看破。
殷小七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赞同道:“许大人说得有理,那下官再斗胆继续多说几句。这关秀梅的供词里说,她在被其父关之栋的案子牵连进诏狱后,被锦衣卫的人发展成了宫里的眼线。不知此事是否也是她胡乱攀诬呢许大人?”
“关之栋……这名字有点熟悉。”许显纯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笑着微微舔了舔嘴唇,“我想起来了,这个案子我有些印象,那还是圣上初登大宝那一年,那时候我还只是都指挥佥事,北镇抚司的事我参与得不多。但是这个案子当时牵连甚广,江浙那边掉了几十个脑袋,家就抄了十多个。有几家还是我亲自办的,那些人临死之前的哀号可真是动听,可惜我早已记不得那些人的名字了。如果这关秀梅当时真的被关进诏狱,那她能活着出去可真是走了大运。”
殷小七忍住对面前这位内心阴毒的镇抚使的厌恶,继续问道:“那不知北镇抚司里对于此案是否会有案宗存留?正好可以对照一二,看这段供词到底是真是假。”
“你让人去案宗房调一下当年的案宗,天启元年的案子。”许显纯转头对站在身边的崔应元吩咐道,心里却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这关秀梅的供词细节言之凿凿,怕是真和锦衣卫有几分瓜葛。
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崔应元就领着一名双手捧着一摞卷宗的锦衣卫经历走了回来。
那名看起来年纪不小的锦衣卫经历将那摞案宗小心地搁在许显纯面前的桌案上:“镇抚使大人,这些都是天启元年关之栋一案的相关案宗,卑职已经提前翻检过了,镇抚使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卑职便可。”
“很好。”许显纯赞许地点点头,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案宗,边翻边问道:“关之栋有一个女儿,名叫关秀梅,案宗里有没有记录?”
“有的,关之栋时任浙江杭州府同知,被判斩刑,家人流放黔州,其长女当时在宫内,也被一并下狱,不过最后被开罪释放,并未送往黔州,此女便是关秀梅。”
“释放的原因是什么?”许显纯皱眉道。
“呃,卑职不知,案宗上只写了无罪开释,并未写明原因。”那名经历额角不由得冒出汗珠。
“胡闹!没有原因怎能直接释放流放之人?这本案宗在哪里?经办人是谁?”许显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那名锦衣卫经历转头看了看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犹豫了一下,只是走上一步,从那摞案宗里抽出其中一本,翻到了某一页,递到许显纯面前,“镇抚使大人一看便知。”
许显纯视线落在案宗上,只见那一页上只写了寥寥一行字,关秀梅于某月某日无罪开释。缘由和经办人的后面都只有两个印戳,印戳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了,椭圆形的印戳中间写着大大绝密二字,左右各有一只麒麟背脊紧贴着印戳的边缘,两只麒麟的嘴在印戳的顶端靠近会合,合力衔着一颗写着锦衣卫三个小字的圆形宝珠,栩栩如生。
这个机密印戳整个锦衣卫只有两枚,一枚在北镇抚司镇抚使手中,而另一枚则在锦衣卫都指挥使手里。
殷小七看着许显纯看着手中的案宗久久不语,忍不住说道:“要不在下来帮镇抚使参详一二?”
“不用了,锦衣卫的案宗除了圣上和东厂厂臣,其他人等无权调阅。”许显纯合上了案宗,对着那名锦衣卫经历挥了挥手,“你暂且出去吧。”
那名锦衣卫经历在林芳羡慕的目光中如蒙大赦地离开,不大的值房里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直到许显纯缓缓开口问道:“关秀梅的供词里,有没有提到锦衣卫里和她接触的人是谁?”
“联系人现在正躺在你们的殓房里。”殷小七往南边指了指。
“这关秀梅既然自称进过诏狱,那么自然和锦衣卫的人有直接接触,张越一个内官监的太监,不可能在诏狱里和她联系,那个接触的人,是谁?”许显纯眼眸微眯,“殷小子,你们都察院既然想要合作,就坦诚些吧。”
殷小七没想到这位心狠手辣的镇抚使心思如此缜密,瞬间就直指问题的核心,他看了一眼雷映真,后者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说道:“关秀梅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过给了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说此人嘴角和右手背都有一道醒目的刀疤,不知道镇抚使是否知道锦衣卫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是杨寰。”崔应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第一时间凑近了许显纯的耳边,轻声说道。
许显纯深呼出了一口气,杨寰的名字他熟悉得很,此人是江苏吴县人,锦衣卫东司理刑官。就好似崔应元在他这个北镇抚司镇抚使身边的地位一般,这名杀人如麻的理刑官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的左臂右膀。
“老田啊老田,你到底在搞什么,难道你想对九千岁动手?”许显纯不由得啧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是在本就安静的值房里却清晰可闻。
殷小七一时间还没完全明白许显纯说的到底是谁,但是坐在他身侧瞬间听懂的林芳已经吓出了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