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五月的日头还未落下,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公输墨的桌案上,上面静静躺着一封信笺。
信笺的边上是一个精美的黄花梨三层提篮食盒,上面雕着一圈精致的暗八仙纹,最顶层的食盒盒盖把手是铜制鎏金的,把手最外侧的一圈云纹里,包裹着阴刻的朝天宫三个字。
这朝天宫坐落在阜成门内,拥有十三重殿宇,是掌全国道教事务的道录司所在,也是整座京城里斋醮科仪做得规模最大的道观。每月朔、望日的斋饭食盒颇受京城的豪右之家欢迎追捧,而道录司也借机会给宫里还有京城里的三品以上要员送上一份斋饭食盒,算是道录司和其他衙门之间的一种日常关系维护。所以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公输墨每月的朔、望日也会收到这朝天宫的素食斋盒。
现在离五月的望日还有四天,朝天宫说今日为五日前京城那场大爆炸的死伤者做了一场大法事,此次祸事京城里各大衙门也多有损伤,特别是离王恭厂最近的三法司伤亡不轻,于是朝天宫给都察院公输墨这边也送来了一份斋盒,以示平安祈福。
不过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朝天宫每次送来公输墨这边的斋盒都是特制的,只需要两只手分别用力按着暗八仙纹上的吕洞宾的宝剑和曹国舅的阴阳板,就可以打开食盒中间那层的一个薄薄的夹层。
而这封信笺就是从这个夹层里取出来的。
信笺里的内容公输墨已经烂熟于心,短短的两行字,用的是墨卫专用的暗语,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场约见的会面。
这个暗语和大爆炸前后,公输墨拿到的那两张警示纸条是同一套,但公输墨不太确定发来消息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因为朝天宫这条线,除了道录司里的那名内线,在墨卫之中,除了公输墨,只有雷振声知道,但是他这位下属兼挚友,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关外雪原。
殷洪宇,公输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眼前又浮现起那个和殷小七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的面庞。作为雷振声死前最后联系的那一批墨卫藏在建虏中的单线探子,殷洪宇确实最有可能从雷振声这边拿到密送消息给朝天宫的这个渠道。
但既然殷洪宇已经回到了京城,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墨卫,而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地辗转消息?
也许一切的答案,在这次会面中就会知晓……公输墨轻笑了一下,将桌上的油灯灯芯点燃,随后捏起信笺的一角,将它送到灯焰上方,那张淡黄色的信笺瞬间被火焰吞噬,化成黑灰色的碎屑掉进灯油盘中。那些碎屑缓缓被灯油浸满,陆续沉到盘底,很快便将原本澄清透亮的灯油盘染上了一层细碎斑驳的污渍。
********
戌正三刻,积庆坊白马祠,公输墨依照信笺上的信息,孤身来到这座被夹在射所和皇城北端城墙之间的香火寥寥的祠堂。
宵禁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但隔壁不远的宛平县署里还喧闹得很,听起来是又抓了几个闹事的醉汉,估计宛平县主今晚又得把这些扰人清梦的混账打几十水火棍。
白马祠门前的两盏石灯柱不知被谁点亮了,灯光影影绰绰地照在祠前的那匹白马雕像的脸上,让雕像上那张开的马嘴看起来好似在嘲笑着什么。
这间祠堂在京城里没有多大名气,平时香客多是宛平县的本地人,看护祠堂的都是本地的街坊老人,所以宵禁以后没有人留宿守夜,只是挂了一把铜锁了事。
现在那把铜锁已经不翼而飞,祠堂的门开了一丝缝隙,石灯柱的光芒照进去就消失了,只剩下深邃的黑色,好似一张要吞噬一切的嘴。
公输墨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只是用左手从石灯柱的边上取过了一个闲置的火把点燃,然后右手拔出了腰间那柄刀身细长的雁翅刀,用刀尖直接推开了木门,走进了白马祠之中。
白马祠里供奉得很杂乱,有最受欢迎的送子观音和财神,也有土地的神位,公输墨小心地一个个角落找了过去,很快不大的祠堂就被他走了一个遍,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出来吧,我已经依约而来了,你到底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公输墨站在祠堂正中喊了一句。
由于怕惊扰到周边的街坊住客,公输墨并没有喊很大声,但在这寂静的祠堂里已经足够响亮。
不过他的这句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整座祠堂里除了他,似乎只有那些在火把的照映下半明半暗的各座形态各异的佛像。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微微转动着手中的雁翅刀,刀身上流云般的纹路反射着他另一只手中火把的光芒,飘忽不定。
公输墨微微皱眉,然后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咯喇喇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般。他侧着耳朵微微分辨了一下方向,没有着急追赶而去,而是举起火把,缓缓走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那是祠堂的后门位置,公输墨转过那座祠堂里最大的财神像,发现刚才明明紧闭的祠堂后门现在打开了一半。
公输墨笑了笑,掏出怀里的酒囊,将本就所剩不多的残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有点意思。”
他用刀尖轻轻将后门完全推开,确保门口没有藏着什么事物后,就径直走进了门后的窄道里。
窄道的地上铺了一层木板,公输墨一踩上去就开始嘎吱作响,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尤为刺耳。公输墨边走边眉头微皱,如果这个后门刚才是被人打开的,那么那人似乎并没有从这里离开,因为刚才他并没有听到这些木板被踩踏的声响。
公输墨停下了脚步,犹豫要不要回去祠堂再寻觅一下刚才开门那人的行踪,就听到窄道的前方又传来一些声响。
看起来那个藏匿在暗处的人还在引导着公输墨前进的方向。公输墨明白如果不跟着对方的节奏前进,那么这名留言者应该不会露面。
“行吧,就让我见识一下你到底还藏着什么。”公输墨轻呼了一口气,继续踩着木板往前走去。
没多久,就看到一个关帝庙的牌匾,公输墨这才想起来这个白马祠因为紧挨着射所,所以在后门还建了一座不大的武圣关帝庙,但是比起前面的白马祠,这间关帝庙就更是罕有人至,只有射所会派人每月朔、望日和重要的节日会来祭拜打扫一下。公输墨走进关帝庙的时候,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连关帝像手中竖着的那柄青龙偃月刀的刀刃上都缠上了几根蛛丝,显然前几次打扫的人并没有多么认真。
不过第一时间吸引他视线的还是关帝像前的供桌下,原本遮盖的红绸桌布被人掀起了一角,下面原本的砖墙上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公输墨蹲下身子,伸出火把凑近洞口,洞口里是一个半人高的甬道,火把的火光只能照到洞口里面的一小段,甬道看起来很深邃,不知道通往何处。
公输墨没有着急往里走,而是想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黑色骨哨。
如果殷小七现在在此处的话,一眼就可以认出这和当时在皇城里雷映真留给他的骨哨是同一个样式。
公输墨有节奏地轻吹了几下骨哨,没多久,一只扑扇着翅膀、全身墨羽、头上一簇白羽的墨鸽寻着火把的亮光落在了关帝庙的窗边,然后在窗边踟蹰了几下,看起来找不到能够飞进来的方法。虽然墨卫饲养的墨鸽都受过专门的夜翔训练,但天生的雀盲之症还是让它们只能循着骨哨的声音和火把的光亮在夜间飞行和视物。公输墨上前打开窗户,伸出手臂,又吹了几下骨哨,那只略有些迷茫的墨鸽才飞了进来,落在公输墨的小臂上。
公输墨从怀里掏出一支短小的铅椠,在墨鸽脚上系着的小竹筒上拆下的竹纸条上快速地写了几行字,随后走回窗边,振臂将墨鸽送回了空中,那只墨鸽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它没法在夜晚飞远,只会飞回自己的鸽舍,然后明天一早负责鸽舍的墨卫应该就可以拿到公输墨留言的信息。
做完这一切,公输墨才不紧不慢地钻进了桌案下的那个洞口之中。
洞口进去的那一段甬道很是狭窄,公输墨索性收起了雁翅刀,只是斜斜地朝前方举着火把,这姿势可以让他随时发力格挡或者劈砍,关键之时,这个短短的火把也可当作一个应急的武器。
往前爬了一小段以后,整个甬道突然豁然开朗,变成可以供两三人并肩行走的暗道,暗道里每隔几十步的距离,还有一支黝黑的火把被固定在墙上满是铜绿的黄铜环扣上,公输墨依次点亮墙上的火把,眉头却愈加紧锁。
这条暗道的方向直直通向南边,而白马祠紧挨着皇城北大街,它南边不到几百步的距离,就是皇城高耸的北段城墙,看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黝黑暗道,公输墨百分百肯定,这条暗道将从皇城的城墙底下穿过。
皇城里有几个密道不算稀奇,自古天家贵胄都会留下逃生密道。但是这个密道竟然连皇帝亲卫的墨卫都不知晓,那就非常可怕了。毕竟密道不但能出,也能入,能救人,自然也能杀人。
公输墨抿了抿嘴,他已经不再纠结于约他出来的人到底身处何方,而是要打算走到这条暗道的尽头,然后让墨卫把守住这条突如其来的人工暗道的进出口,不能让皇城的防卫出现任何纰漏。
公输墨拔出雁翅刀继续往前缓缓而行,地上渐渐变得潮湿起来,暗道两侧的墙壁开始渐渐爬满青苔,看起来这条暗道建造的年头已经很久了,他用刀尖刮开墙面上滑腻的青苔,看着青黑色的墙面上浅浅的白色划痕,觉得事情变得愈加蹊跷起来。
这种刀划不进、坚固无比的墙砖都是官窑高岭土压制而成,只在南京和北京两地的城墙及皇城城墙上使用,说明这条密道应是皇家所建,却未曾在墨卫及皇家的密档中有任何提及。
公输墨继续往前走去,很快密道开始向东南方向拐去,紧接着一扇半开的青铜大门出现在他的面前。
大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麒麟环扣,不过很奇怪的是这扇青铜大门的边缘包裹了好几层暗黑色的皮革,因为时间的关系,很多已经斑驳脱落了,带着黏腻的腥臭味。公输墨在门前后研究了一番,发现青铜门上应该是有构件连着密道的墙砖之内的机括,人力根本无法推动分毫。公输墨想了想,往回又走了一段距离,用雁翅刀将墙上已经半腐朽的十几根火把都劈砍了下来,交叉着堆叠在了门边,如果墙内的机括突然关闭,或许这十几根火把还能卡出一丝缝隙。
等公输墨做完这一切,原本白色的长袍上已经满是污渍,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雁翅刀往前走去,密道里的潮腥气味越来越重,连密道顶上都爬满了青苔。
走了大概一刻钟左右,公输墨突然听到一连串咔嗒声响,接着后方传来低沉压抑的隆隆声响,他猛地回过头,将雁翅刀指向后方,后面火光的尽头处一片漆黑,只听那隆隆声越来越响,顺带着密道的墙壁都在隐隐震动,公输墨微微眯起双眸,右手握紧刀柄,不管来的是什么,只要刀在手,他都有信心对抗一二。
直到他看到一堵黑青色的墙渐渐逼近,墙的顶端反射着火光翻滚不停,他的心跳猛地停了半拍,突然想起白马祠的南边除了皇城城墙之外,还有一个庞然大物——太液池。密道顶上那些也不是青苔,而是水底的水藻。
他转身就跑,却看到迎面而来的也有一堵一样的墙,好似站在两辆相向而驰的马车之间,他只来得及猛吸了一口气,随后就被迎面的这堵墙猛地撞倒,腥腻的湖水猛地砸在他的脸上,他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下,感到自己的后脑被撞在密道地上,还没来得及疼痛,身后的那堵墙也追上了他,两个方向的冲力在瞬间互相抵消了一下,让他在水中猛地打了个转,他左手的火把早已不知被冲到了何处,只剩下右手下意识紧握的雁翅刀,但这次他手里总是一往无前的那把刀可能很难有所作为,他很快丢下了那柄几乎从不离身的雁翅刀,想努力寻找到一个可以活下去的契机。
他在水中飞快地思索,随后往身后那扇用火把卡住的青铜门游去,短短二十丈的距离,在满是水的密道里却成为他通往生路的天堑。他感到胸口马上就要炸开,只要再游十丈,他就可以拥有一线生机。
公输墨在水下奋力地划动双臂,却只能再划动一下,随后,他的生命就来到了尽头。
而他一直忧心不已的五日之期,仅仅过去不到一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