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和白马祠只隔着一个狭长的日忠坊的北镇抚司里。
镇抚使许显纯的值房里,气氛压抑,殷小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轻咳了一声,问道:“所以许大人的意思是,田指挥使那边,可能有问题?”
“那就不劳都察院费心了。”许显纯不在意地挥挥手,岔开了话题,“这个关秀梅和容妃的感情很好吗?从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出去,竟然还能回到容妃身边留用。”
“她自称和容妃入宫时便相熟,容妃和她年幼时病死的幺妹很像,所以她一直对容妃照顾有加,一来二去,容妃也把她当作亲姐妹看待。”殷小七回忆了一下关秀梅的说辞。
“呵呵。”许显纯翻动着手里的案宗,“关秀梅这话里真真假假的,看起来藏了不少事啊。”
“噢,怎么说?”殷小七抬眼看了眼许显纯手里的案宗,不过很可惜对方并没有和他分享的打算。
“关之栋这老家伙有五个儿子,但是女儿只有两个,一个就是送进宫里的长女关秀梅,另一个比关秀梅小了四岁,叫关秀兰。”
“所以她确实有一个幺妹,那么许大人说的问题在哪呢?”
“关秀兰一直活到了天启元年,死在流放途中。”许显纯点了点案宗,笑问道,“她就这么一个妹妹,那她嘴里年幼时候就病死的那个妹妹,又是从何而来呢?”
殷小七虽然早就料到关秀梅的供词里肯定有问题,却没有想到问题来得这么突兀及荒唐,不由得有些语塞。
“有趣,殷小子你说说,为什么她要在这件小事上撒谎?”许显纯略带玩味地看着面前坐着的年轻人。
殷小七边说边回想着当时关秀梅的说辞:“关秀梅当时提到这件事是为了说明她和容妃之间的关系亲厚,这个细节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却给这段关系增添了几分真实感。那么如果这个细节本身就是一个谎言的话,说明她和容妃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亲密。”
“这些就要靠你们都察院去查了,如果查不出来也不要紧,可以把关秀梅送到我这里,她不是说她是锦衣卫的眼线吗?”许显纯略带玩味地看着殷小七,“想来在自己人这边,她更容易吐露实情。”
“那就先不劳烦许大人费心了。”殷小七不卑不亢地用了刚才许显纯的话来回应。
“哈哈,你小子很有意思,如果在都察院里混不下去了,可以来我们北镇抚司,我这里给你留个位置,保证比你那不入品级的兵马司的吏目要强。”许显纯笑道。
“多谢许大人厚爱,不知道案宗里可还有其他更多的线索?”殷小七轻飘飘地避开了许显纯半是玩笑半是挖坑的机锋。
“没有了,关家本身就只是这案子里微不足道的一员,这关秀梅有这么几行记录,已经殊为难得了。”许显纯合上了手里的那卷案宗,将它放回那几本案宗的最上方。
“多谢许大人解惑,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如果后续还有新的消息,咱们可以再互通有无。”殷小七见对方不肯透露更多的信息,知道在这里浪费唇舌已是无用,起身准备告退。
“行,见到公输墨的时候帮我和他带句话。”许显纯咧了咧嘴,指了指雷映真,声音低冷道,“下次如果他的手下再敢拿武器指着锦衣卫的镇抚使,不留下拿着武器的那只手,就别想离开了。”
“许大人说得是,这次是我们鲁莽了,镇抚使大人大量。”殷小七一把按住了表情变幻的雷映真,赔笑着鞠了一躬,拽着雷映真就往值房外走去。
两人走到门口,殷小七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恭谨问道:“许大人,还有一件事忘了问,关家卷进的那件案子到底是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那一年圣上初登大宝,派出钦差大臣宋宪巡查浙闽盐法,结果在杭州府余杭县驿站留宿时遭遇失火,一行十几人全都被烧死在驿站,此事你应该知晓吧?后来圣上震怒,整个江浙闽的官场不知掉落多少人头,这关家就是其中一家。”许显纯嘿嘿一笑,“此案当时还是赵南星上疏要求严查的,我们锦衣卫不过打个下手而已。”
“原来是此案。”殷小七感慨了一句,再次对着许显纯拱了拱手,拉着雷映真就要离开这间气氛压抑的值房,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对坐在一旁的林芳招了招手,“镇抚司里有点绕,要不劳烦林校尉还是送送我?”
原本手足无措坐在那边的林芳如蒙大赦,忙站起来对着许显纯拱了拱手:“镇抚使大人,卑职送一下这两位?”
“不用,门口自有人会带他们出去。”许显纯淡淡摆了摆手,林芳身子一僵,挤出一个苦笑慢慢坐了回去。
殷小七给这位可怜的校尉留了一个保重的眼神,和雷映真一起离开了镇抚使值房。
看着两人离开了值房,崔应元低声问道:“镇抚使大人,为何不留下他们?”
“那块御赐金牌你也看到了,万岁爷的人终归要给点面子。”许显纯冷笑道,“而且他们带来的消息很有用,老田那边不知道在搞什么小动作,派人去盯紧一点。”
“明白。”崔应元应了一声,然后看着值房里一脸茫然的林芳,好似对方听不见一般直接问道,“此人怎么处理?”
“对不住了,怪就怪都察院那两人不守规矩,弄得老子心情不太好。” 许显纯喝了一口茶,啧了一声,随后略显病态地舔了舔嘴唇,挥了挥手,“别弄脏这间值房,抚恤银记得给够。”
原本还在惊惶中的林芳听到这句话身子一个激灵,立刻涕泪俱下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喊道:“镇抚使大人饶命,今天听到的话小人一定……”
可惜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崔应元铁箍般的大手一把掐住了脖颈,他剩下的话语和呼吸一起都被卡在了喉咙之中,然后这名锦衣卫校尉的生机就这样消散在这间昏暗的镇抚使值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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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七带着雷映真走出了帽儿胡同,将北镇抚司丢在身后的夜色之中。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那弯下弦月,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我差点以为我们要见不到今晚的月亮了。”
“许显纯此人虽然喜怒无常,嗜杀成性,但是咱们拿着圣上的腰牌,他应该不会第一时间对我们下手的。”雷映真淡然道,“他要是连这点都看不透,也不可能用短短两年就爬到镇抚使这个位置。”
“这种事哪里能说得准,北镇抚司是他的地盘,挥手之间就能决定你我生死。”殷小七苦笑了一下,随后道,“不过此行比我想象中还有收获。”
“是的,关秀梅的供词漏洞很大,不过他透露的另一件事对我们更重要。”
“你是说田尔耕的问题?”
“没错,看起来姓田的那只魏忠贤的走狗,和许显纯这一只,似乎不是一条心。”雷映真想了想,“得一并将此事回禀公输大人,说不定我们可以利用一番。”
殷小七又瞥了眼夜空中那弯下弦月的位置,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怕是都快到三更了,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就别大半夜的折腾公输大人了。”
刚才在北镇抚司一直绷紧着神经的雷映真,这时候也感到一阵疲惫和困倦袭来,忍不住跟着掩着嘴打了半个哈欠:“也好,正好明早再审一审关秀梅,把结果一并禀明公输大人。”
殷小七点点头:“希望我们能从关秀梅嘴里再挖出几句真话。”
“放心,虽然我们墨卫从不像锦衣卫那样滥用私刑,但我们也有我们的审讯手段,自然有办法让她开口。”雷映真皱眉道,“只是我不明白一点,为何她要故意将自己送到我们的手中?”
“或许这一开始就是她的计划,也或许找到我们是她能做的最好选择。”殷小七耸耸肩,“现在想再多也只是无端揣测,明早一并问问便是,哪怕她故意胡言乱语,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雷映真赞同地点点头,两人在夜色中缓缓骑行,等到了安富坊的程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四更了。
程家门口一如既往地挂着两盏照明的灯笼,不远处的巷口却多了三四个席地而睡的人,自从半个月前王恭厂一事后,京城里便多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虽然五城兵马司在尽力维护安置,但京城里乞丐的数量依旧翻了几番。不过只要宵禁时他们不在路上游荡,目前捉襟见肘的值禁火丁们也不会特地去找这些人的麻烦,毕竟人很多可能半个月前还是邻居街坊一场,只是被这人祸搞得家破人亡、沦落街头。
殷小七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几个人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觉得心情又沉重了几分。雷映真瞟了一眼他目光的方向,很快就理解了他的心情,低声道:“所以咱们要尽快找到元凶,以防那个神秘纸条里预告的五日后的祸事再次在京城发生。”
殷小七点了点头,略带着一丝苦笑道:“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其实差不多可以算是只剩下四日了。”
“没事,我觉得我们离真相已经非常近了。”雷映真带着宽慰地拍了拍殷小七的肩膀,“我的智慧配上我的武力,我们一定会很快解决这个案子的。”
“雷司狱说得对,但这么听起来似乎不带上我也没啥关系。”殷小七被雷映真的这句话逗得笑了出来,原本略带压抑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几分。
“那还是要依仗你的那枚御赐金牌的不是,咱们一明一暗,万事皆可迎刃而解。”雷映真说道。
“我怎么感觉我站在明处就好似一个靶子,今天在北镇抚司我都怕被那位镇抚使大人给撕了。”殷小七哭笑不得道。
“别担心,我会随时出手,谁能想到跟在你边上的一个女官才是保护你的人呢?”雷映真摆了摆手,还想再调侃几句,却被街边传来浓郁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头。
殷小七转过头,看见了这熏天酒气的源头,那是躺在巷口的一个佝偻的人影,在这干燥的京城夜晚,身下的地上却全是水渍,浑身却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结合着对方身上浓重的酒气,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刚从哪个酒池子里爬出来的。
殷小七皱了皱眉,忍不住翻身下马,靠上前去想要探问一番,却看到那个佝偻的人影往里缩了一下,对方头上的破毡帽下,猛地睁开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
殷小七不由得停下了动作,竖起手掌示意自己没有敌意,随后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丢在对方面前。
铜钱砸到地面的石板上发出几声脆响,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很是突兀,周围躺着的其他几个乞丐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瞬间就挣脱了睡意,挣扎着想要靠近殷小七讨要更多的施舍。雷映真见状皱着眉头夹了夹马腹,上前俯身扯了一下殷小七的前臂,搭手将他一把拉上了马。
原本作势要围上来的几个乞丐看见两人上了马,也不敢再靠上前来,只能悻悻地退了回去,各自找到自己刚才睡暖的位置,继续躺下睡觉,有个脾气不好的还低声骂了几句。
“怎么大晚上突然发了善心?”两人并骑往不远处的程家而去,雷映真问道。
“只是看他一身酒气,怕是有什么伤心之事。”殷小七也说不清自己突然而来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可能只是那一双眼睛让他莫名有几分熟悉。
“也可能只是一个酒鬼罢了。”雷映真笑道,突然想起了某个熟人,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当然,酒鬼里也有好人。”
殷小七莞尔点头,已经困倦不堪的二人很快便将这个插曲抛至脑后,很快回到程宅。
“你先去睡着,我去趟茅房。”殷小七在房里打着哈欠交代了一句,往外走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坏笑转头道,“雷司狱要不要跟着一起?”
回应他的是直飞面门的一个瓷枕,殷小七咧着嘴接了下来,搓着手将它搁在一旁,然后灰溜溜地跑走了。
很快殷小七就提着气死风灯、吹着小曲走到了程宅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门口,进门前装作不经意侧身瞟了一眼,确定雷映真并没有跟来之后,才放心地走进茅厕里。
茅房的木门一关,殷小七脸上原本懒洋洋的跳脱神色顿时收敛了起来,他将气死风灯挂在墙上,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在王恭厂残址找到的那块没有牌穗的漆黑色腰牌,将早已准备好的纸条斜着缠绕在上面,握紧后另一只手从怀里摩挲了半天,才找到了那根铅椠。
这一番动作下来,本就密闭难闻的茅房让心里有些紧张的殷小七觉得更加闷热,额头上淌下汗来。他屈肘用衣袖擦了擦,随后开始用铅椠慢慢地涂抹起来。
很快,细密的反白痕迹出现在纸条之上,他仔仔细细地涂抹完全部牌面之后,将铅椠叼在嘴里,收好了那块黑色腰牌,这才取下了嘴里叼着的铅椠。
殷小七再次擦了擦额汗,回忆着白日里雷映真的动作细节,将纸条仔细错开距离缠绕在铅椠之上。
很快,纸条缠绕处歪歪斜斜的反白痕迹拼合在了一起,组成了五个字。
甲旗,殷洪宇。
殷小七看着手里的纸条,如遭雷击,恍惚之间手里一松,那支缠着纸条的铅椠直接掉落进茅坑之中。
大哥也是墨卫?大哥还活着?大哥的腰牌为什么会在王恭厂出现?……无数个问题从他的脑海中冒出,如乱麻一般缠作一团,让他觉得微微眩晕。
突然之间,陆志国临死喊出来的那句话冲破了殷小七脑中乱麻般的问题和思绪,冰冷而又响亮地再次出现。
“殷洪宇死了,不过是帮女真人做事死的。而且没有死多久,就在昨日,死在了王恭厂里头。”
殷小七的脑海中,陆志国说话的时候满脸是血,笑得好似地狱中的恶鬼。
王恭厂神秘的尸体,陆志国口中死在了王恭厂的大哥,现场捡到的墨卫腰牌……纷乱的思绪和一件件事,在殷小七一贯引以为傲的推断能力下,如回溯重圆的破镜一般组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冲击性的事实。
他的大哥殷洪宇竟然也是墨卫,而且四年前并没有死在广宁,而是投了建州女真,在四年后混入京城,做下了王恭厂爆炸这泼天的大案。
怪不得雷映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给公输墨说我是殷家的人,苏行那一次也是故意试探我……殷小七背上冒起一阵冷汗,一时间觉得自己深陷各种谎言之中,不知道有谁可以信任。
不对,大哥如果死在了王恭厂,那张警示纸条又是谁的手笔?……殷小七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大的矛盾之处,但是知道的线索太少,一时间却想不出个头绪。
这冲击而又混乱的情绪迷雾突然被一道冷冽清丽的声线打破。
“你不会是第一个溺死在茅房里的墨卫吧?”
“雷司狱也吃坏肚子了?我就说宫里的东西华而不实,还不如家常便饭。”殷小七笑眯眯地打开茅房门走了出来,将心中所有的复杂情绪收敛得看不出一丝端倪。
雷映真微微皱眉地退后一步,嘴上冷冷道:“只是看你去了这么久,怕你在家中殉职,这种可连抚恤都给不了。”
“多谢雷司狱关心。”殷小七表情浮夸地拱手作揖。
“德行。”雷映真嗤了一声,回身往厢房里走去。身后的殷小七却没有惯常性地打诨回嘴,只是默默地跟着。
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到了厢房,各自睡下,看起来似乎一切如常,又似乎有什么已经变得全不一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