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七和雷映真二人穿过皇城,来到北安门外的帽儿胡同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定天下都司卫所,在每个卫所下都设了一个镇抚司,专职该卫所自身的刑名之事。不过自从成祖文皇帝添设北镇抚司后,这间坐落在帽儿胡同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就在朝堂和民间留下了赫赫凶名。整条帽儿胡同除了依附在北镇抚司上营生的一些地痞牙行,就再也没有其他居民敢在这儿置业逗留。
帽儿胡同里或坐或蹲了不少神色憔悴或慌张的百姓或仆役,他们大都手里紧紧攥着或大或小的包裹,那些包裹里面都是将要交给北镇抚司的“赃银”。北镇抚司诏狱抓了人以后,就会开始“追赃”,要是在外的家人没有交够“赃银”,那等来的可能只是一具丢弃在北镇抚司门外腐烂变臭的尸体。
至于什么时候才算交够,交够了是不是就能从那地狱般的诏狱里放出人来,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无数人家将家族亲友的所有财物都投了进去,只为了换取那一丝仅有的可能与希望。
雷映真略显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领着殷小七挤过了这群仓皇绝望的人,来到了那座悬挂着北镇抚司牌匾的衙门口。
门口两名戴着帽儿盔的锦衣卫看见殷小七二人穿着都察院和兵马司的官服,直接对视了一下就迎了上来,语气不咸不淡道:“二位还请止步,来北镇抚司有何公干?”
殷小七看了雷映真一眼,硬着头皮从怀里掏出了那枚雕龙嵌珠的腰牌:“都察院司狱雷映真和西城兵马司吏目殷小七,奉圣上口谕,有件案子需要锦衣卫协助调查。”
那两名锦衣卫扬了扬眉毛,一时间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两人都是世袭的锦衣卫,自打他们小时候记事开始,就从来只听过锦衣卫让其他人配合办案,还没听说过有人要让锦衣卫协助查案的,更别说这句话竟然是兵马司的一个小小吏目说出来的。
不过那枚雕龙嵌珠的金质腰牌看起来不似作伪,这两名锦衣卫接过腰牌仔细端详一番后,交头接耳了一阵,其中一名圆脸的锦衣卫用客气了不少的语气对殷小七拱了拱手,说道:“小人锦衣卫校尉林芳,还请二位稍等一会儿,容我进去通禀一下。”
说完,这名叫林芳的锦衣卫校尉直接转过身,小跑着穿过北镇抚司的衙门外厅,绕了几个拐角,径直跑到镇抚使许显纯的值房。
在值房门口站着的那名身材魁梧的亲卫崔应元伸手之前,小跑着进来报信的林芳已经停下了身形,他稍微缓了口气,赔笑着说道:“劳烦崔指挥通禀一下镇抚使大人,门口有都察院的两个人拿着一枚御赐腰牌,说奉了万岁爷的口谕,要锦衣卫配合查一个案子。”
“都察院的人也敢来北镇抚司让我们配合?”崔应元不屑地低声嗤笑了一句,不过他作为许显纯的亲信,知道作为这位心狠手辣的镇抚使的亲信,最需要谨记的一件事就是不要自作主张,他还是很快侧身叩了叩门,在听到里面的传唤声后走进了值房。
一身红色飞鱼服的许显纯端坐在桌案后,气定神闲地拿起面前的一个茶盏吹了一口气,抿了口热茶,完全看不出大半个时辰前在东厂时候的狼狈模样。
“镇抚使,门口来了都察院的两个人,说是要咱们锦衣卫配合查案。”崔应元单膝跪地,低声道。
“都察院的人,”许显纯又抿了一口茶,继续缓缓道,“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
“说是拿了一块御赐腰牌,奉的万岁爷的口谕。”虽然刚才在门口的时候崔应元对此也很是不屑,但是现在在许显纯面前禀报的时候,这位崔指挥却很小心地没有附带任何情绪,他没有应和许显纯的话语,只是认真地将事情转达了一遍。
“万岁爷的腰牌?”许显纯微微挑眉,“这两人长什么模样?”
“卑职不知,进来传话的是今日在门口值守的校尉林芳,他现在就在门外,卑职让他进来和大人细说一番?”
“你唤他进来吧。”许显纯点点头,将茶盏放回桌案上。
林芳很快被崔应元带了进来,那张圆脸上表情紧张,单膝跪在桌案前:“卑职林芳,见过镇抚使。”
“林芳是吧,我记得你,你是赵千户的人对吧?”许显纯笑得有几分亲切,锦衣卫内共有十四所十四个千户,北镇抚司虽然名义上在千户之下,但是因为专司百官诏狱,地位尊殊,连锦衣卫都指挥使都无法直接管控,所以其实左所有三个千户直属于许显纯这个镇抚使麾下。赵宗佑的千户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这个林芳为何直接向许显纯禀报的原因。
“是……是的。”林芳没想到高高在上的镇抚使竟然知道自己一个小小校尉的所属,一时间激动莫名。
“你慢慢说,门口那两名都察院的人说了什么话,是什么模样?”许显纯安抚道。
“那两人,和平常的都察院的那些人不太一样。”林芳仔细回忆着,“都察院下面的人见到咱们,都带着几分畏惧,这两人虽然很年轻,但面上却看不到一丝这样的神色。他们就径直走到了咱们北镇抚司衙门口,所以卑职就直接迎了上去。那名女官说是都察院司狱,而拿出御赐腰牌的另一名年轻的官员就更奇怪了,是西城兵马司的一个吏目。”
“让我猜猜,这个兵马司的吏目,是不是叫殷小七?”许显纯嘿嘿一笑。
“镇抚使认识这两位……大人?”林芳听到许显纯直接喊出了那名兵马司吏目的姓名,不由得双目睁大,对那两名都察院的人也用上了敬称。
“和这小子有过一面之缘,不过确实一直想找他聊聊,没想到反而是他先找过来了。”许显纯笑了笑,对林芳挥了挥手,“你去把他们带进来吧。”
“是,卑职这就去办。”林芳忙拱了拱手,站起身来,面朝前躬身往外退去。
“还有件事。”许显纯这一声喊,直接让林芳匆忙的身形定在原地。
“镇抚使请吩咐。”林芳忙不迭道。
“带他们进来的时候,尽量不要走漏了消息。”许显纯看着林芳的眼睛,“你懂我的意思吧?”
“卑职晓得,镇抚使放心。”林芳心领神会,拍了拍胸口。
“去吧,赵千户的人,不错。”许显纯笑道。
林芳被这句话说得心花怒放,知道自己在镇抚使许大人这里挂上了名号,脚步都飘了几分,但脸上不敢展现分毫,直到走出值房才忍不住露出满眼的喜色,眼睛在圆脸上笑成了两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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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林芳就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口,因为摸不清殷小七二人和许显纯的关系,他的态度恭敬了很多,堆笑着躬身道:“二位大人,小人林芳,还请随我来吧。”
殷小七没想到刚才来势汹汹的对方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略带征询地看了雷映真一眼,雷映真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有万岁爷的御赐腰牌在,锦衣卫不会乱来的。”
不过雷映真的手从殷小七的肩膀放下前,暗暗发力捏了他一下,然后在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小心。”
殷小七心中微紧,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和雷映真一起紧跟着林芳走进了北镇抚司衙门。
和其他衙门不一样,北镇抚司的衙门外厅只有一扇窗户和几个气窗。虽然才过申时不久,但是已经点起了灯烛,看起来压抑了许多,那林芳在前面领着二人小心地避开其他人,在昏暗的走廊里七拐八绕着。
“这北镇抚司衙门里的结构怎么如此复杂?”三人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中走了一会儿,殷小七借机问了一句,打算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北镇抚司里刑名之事繁多,诏狱刑房和办公署房接连错杂,别说外人了,就算是锦衣卫里许多初来乍到的新人都容易迷路。还请二位跟紧小人,马上就到了。”林芳在前面转头赔笑道。
果然话音刚落,三人转过一个转角,就看见了许显纯的值房,门口身形铁塔般的崔应元看见林芳的时候咧了咧嘴,往边上迈了一步,将值房的门让了出来:“进去吧,镇抚使大人等你们很久了。”
“镇抚使在等我们?”殷小七刚疑惑地问了一句,就被走在前头的林芳半扯着袖子拽进了值房,只听身后吱呀一声,值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殷小七,好久不见哪。”值房里一句话传来,殷小七抬头,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桌案后和他说话的这位,是曾在王恭厂见过一面的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
“见过许大人。”殷小七拱了拱手。
“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说想要鞍前马后地给我帮忙吗?”许显纯拿起茶盏吹了吹,笑道,“怎么现在短短几日不见,摇身一变就成了万岁爷身边的红人了?”
“也是机缘巧合,承蒙圣恩。”殷小七讪笑着朝着左上首拱了拱手。
许显纯抿了口茶,啧了一声,往边上唾了一口,骂了一声:“这茶这么次,也不知道哪个没长眼的还想上供给万岁爷,回头得好好说说他们,别拿这种不知道哪来的货色以次充好。”
殷小七嘴角咧了咧,没有搭对方这句阴阳怪气,直接说道:“这次来贵司,主要是有件案子想让许大人配合查一查。”
“噢,说来听听。”许显纯淡淡道,“不过我们锦衣卫很少配合其他衙门过,到时候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劳烦都察院的二位多担待。”
“这件案子许大人应该有所耳闻,就是今日翊坤宫的容妃一事。”殷小七抬眼看着许显纯。
许显纯面色不变:“这件案子事关天家,自然是东厂和锦衣卫来查,都察院的手是不是伸太长了?”
“圣上有所嘱托,我们自然是要查清楚,所以还烦请许大人告知一下锦衣卫这边的探查进展吧。”殷小七说道。
“容妃一事我们锦衣卫查出结果之后,自然会第一时间禀明圣上,就不劳烦你们都察院了。”许显纯不在意地挥挥手,继续道,“倒是我听说你们俩在前几日还拿着那块腰牌去了工部,那时候容妃还未曾出事,你们又是去做什么呢?”
“许大人,不如我们坦诚一些,你把你们锦衣卫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我们将我们知道的事告诉你,这样咱们才算是配合查案不是。”殷小七笑着说道。
“呵呵。”许显纯轻笑了一下,随后面色一板,将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你一个兵马司的吏目,是不是觉得拿着一块腰牌,就可以在锦衣卫这里狐假虎威了?你真当北镇抚司是你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随着茶盏那一声脆响,值房门外那身形如铁塔一般的崔应元已经风一般地冲到了殷小七的身边,随后他伸出手就要抓向殷小七的肩膀,却被突然冒出的一只纤细手臂架住了手腕,原来是雷映真一个箭步挡了下来。
崔应元眉头微皱,变抓为扣,想要顺手拧断这名女官的手腕,却见雷映真屈肘收肩,瞬间带着殷小七往后滑退了几步,随后从身侧掏出一张手弩,对准了桌案上首的许显纯。
“你要不要赌一赌,是你快还是我的弩快?”雷映真冷冷地看着崔应元说道,“好心告诉你一声,这张手弩可以连发五支弩箭,你可以赌我会不会射失五次。”
身材魁梧的崔应元看了看桌案上首的许显纯,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回到了许显纯的身侧,随后轻吹了一声口哨,瞬间屋外脚步声响起,又冲进一队锦衣卫校尉,将殷小七和雷映真团团围住。
“先把他们关进诏狱,就说冒用圣上御赐腰牌。”许显纯冷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哪条大鱼会来领你们出去。”
眼看那一队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校尉就要冒着身中弩箭的危险扑向自己,殷小七却连刀都没有拔出鞘来,只是喊了一句话,就让许显纯立刻喝止了手下的动作。
“许大人想不想知道,这锦衣卫里,到底是谁害死的容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