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同一个时刻,被殷小七视为龙潭虎穴的北镇抚司中,一间昏暗的房间里。
北镇抚司里,几乎所有房间都和外狱、内狱一般,都没有对外的窗户,只有天花板上几个碗口大的气窗,所以除了正午以外的其他时间,屋子里都需要点起灯烛才能看得分明。
这间房间里的灯烛并没有点燃,气窗里斜斜透过的几柱日光,其中一柱正好打在屋子里坐着的一个人脸上,日光照亮的半张脸上满是横肉,表情不威自怒,一双眸子狠戾如狼,却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关秀梅找到了吗?”田尔耕问道。
“还未曾,不过她住的下房里那具尸首的身份已经确认了。”田尔耕对面黑暗的房间角落里,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从牙口的缺陷和脚趾的形状,差不多可以确认死的就是容妃的随侍太监张越。”
“这张越,可是我们的人?”
“并不是,他和高永寿交好,去岁高永寿在西苑一事溺毙后,他便转投在了九千岁门下,随后被派到翊坤宫照应容妃起居。”那个沙哑的声音顿了一下,“关秀梅曾和卑职提到过,张越此人对她有所怀疑,她想借我们的手除掉他。”
“所以张越的死,是你派人做的?”
“不是,张越是九千岁的人,容妃的事之前,卑职如果对他动手很容易打草惊蛇。卑职只是差人给关秀梅带进去了一把匕首,她本来说是要用来以防意外,没想到竟然用在了张越身上。”
“无妨,九千岁那边现在肯定精力全放在容妃之事上,张越这事他们只会让他们更加迷惑。”田尔耕的声音低了几分,“不过关秀梅这个人很危险,她看起来似乎脱离了你的掌控?”
昏暗的屋子里一时间静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对面那个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气里竟然带了一丝颤抖:“是卑职失职了,我保证会尽快找到她。”
“十二个时辰。”田尔耕缓缓道,“十二个时辰,我需要看到她出现在我面前,不论生死。”
“卑职明白。”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道。
“行,你赶紧去办吧,另外九千岁那边和东厂估计会有动作,你们小心应对。出门时候小心些,不要被老许的人发现了行踪。”田尔耕说道。
对面那个沙哑的声音应了一声,随后一阵甲胄摩擦的声音响起,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没过多久,随着那人的动作,他的半张脸从气窗透过的某个光柱里晃过,那一闪而过的半张脸上,有一道分外醒目的狰狞刀疤挂在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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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一时间,东安门北侧,东河沿附近,一名身披黑色斗篷、头戴黑色兜帽的人骑着一匹灰青的快马奔驰而过,很快这奔行的一人一马就在一座青砖灰瓦的衙门前被一队人拦了下来。
拦下这骑马之人的一队人皆头戴圆帽,身着褐色直衫,脚蹬白色皂靴,腰悬双刀,为首的一人凶神恶煞喝道:“速速下马,竟敢在东厂门口撒野!”
那名骑马之人利落地翻身下马,抬头看了一眼衙门前立着的那面写着“百世流芳”四个大字的牌坊,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掀开头上的兜帽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干练的脸庞。
“少都督?”这门口带队的档头也是锦衣卫调任过来的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两年前病辞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的骆思恭长子骆养性。
骆家自世宗皇帝之时起,两度执掌锦衣卫都指挥使,任大都督一职数十年,在锦衣卫的关系盘根错节,许多锦衣卫的老人以前在骆思恭掌权时,见到骆养性都会尊称一句“少都督”,东厂的属官及番子大多都是从锦衣卫抽选精锐调任而来,门口这名带队的档头,原本也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官,走了不少关系才调到了东厂,所以他一看到骆养性这张熟悉的脸之时,不自觉就脱口喊了出来。
“莫要这样乱喊。”骆养性摆了摆手,“镇抚使说九千岁有急事找我们,您看是不是帮我通禀一下?”
“不用,九千岁刚才已经派人吩咐过,您随小的来便是。”这名档头略带几分谄媚地说道。
“有劳了。”骆养性拱了拱手,将马缰递给边上另一名番子,跟着带队的那名档头穿过那道百世流芳的牌坊,走进了东厂衙门。
一进衙门就是东厂的外署大厅,大厅左侧的一间小厅里,供奉着一幅岳武穆的画像,那名档头带着骆养性绕过外署大厅后那面雕着狄公断虎的砖影壁,往西穿过供着历任东厂掌厂牌位的祠堂,就走到了整个东缉事厂的权力核心之处——东厂掌厂的值房。
值房的门口站着四名身材魁梧的东厂番子,将值房门口挡得严严实实。替骆养性领路的那名档头对他们拱了拱手,指了指身后的骆养性笑道:“这位是九千岁要见的骆百户,还麻烦通传一下。”
四人中最左首的一名番子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值房里,里面传来几声低声的说话声,然后没多久那名番子就走回到值房门口,他对中间的两名番子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侧身让开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空隙,左首的那名番子对着骆养性用下巴点了一下那个空隙,低声道:“还请骆百户快些进去吧,九千岁等你很久了。”
骆养性道了一声谢,迈开步子,从那个空隙中穿过,生平第一次走进了这间掌厂值房。
走进去以后,骆养性才看清这间值房不算大,正中的桌案后,戴九梁冠穿着明红色蟒袍的魏忠贤坐在上首,而许显纯就笔直地站在桌案左侧,看见骆养性走进来,这位锦衣卫镇抚使略略点头示意了一下。
要是让其他那些平日里十分敬畏许显纯这位喜怒不见于面的镇抚使的下属们,看见这位位高权重的北镇抚司镇抚使,现在正在把自己微胖的身形努力地站得挺直的样子,估计很多人会暗暗发笑不已。
不过骆养性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用眼神快速和许显纯打了个对视,就快步走到桌案前,单膝跪下道:“卑职骆养性,见过九千岁。”
“骆家的小子,抬起头来,给咱家仔细瞧瞧。”魏忠贤的声音在上首悠悠响起。
骆养性抬起头,正对上魏忠贤微眯的双眸,这位天启朝内臣第一人脸上难得泛起一丝笑意:“果然和显纯说的一样,看起来确实仪表堂堂。”
骆养性微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复,就看到魏忠贤往后一靠椅背,轻挥了挥手继续说道:“从头说说吧,整件事查得如何了。”
“回九千岁,太医院和锦衣卫的仵作的结论比较一致,容妃应该是于今日吃完早膳点心后毒发的,从毒发前的腹痛抽搐及后续的失禁来看,中的毒很可能是红砒或者乌头。”
“红砒?”魏忠贤眉头微皱,显然是没有听过这个毒物的名号。
“九千岁,就是鹤顶红。”许显纯在边上忙殷勤地解释道。
“哦……”魏忠贤摸了摸没有任何胡须的下巴,随后伸手点了点骆养性道,“骆家小子,你继续说吧。”
“容妃吃剩下的食物都取出部分喂给猫狗和死囚吃过,没有任何毒发症状。”骆养性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关于下毒的方法,卑职有个猜测。”
“哦?说来听听。”魏忠贤不由得扬了扬眉毛,东厂不久前传回来的卷宗里其实也提到了没有在容妃食物中查到毒物一事,但现在面前的这个年轻的锦衣卫看起来有新的突破。
“容妃今日的早膳点心是一盘桂花糕和一壶花茶,桂花糕只吃了半块,花茶喝了一杯,卑职猜测,那毒八成是下在那一杯花茶上了。”骆养性继续解释道,“鹤顶红无臭无味,溶于水后很难察觉,容妃吃下半块桂花糕后觉得口渴,应该是很快就饮尽了那杯花茶,所以剩余的食物里也没有找到其他更多的毒物,因为所有的毒,都只下在容妃那一杯完全饮尽的花茶之中。”
“那么这下毒之人,是如何能在任儿喝下那一杯茶之前,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下毒的呢?”魏忠贤问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骆养性听到魏忠贤对于容妃这个略显亲昵的称谓时心思电转,看来外界传闻容妃虽然宣称是魏忠贤的义女,但其实是魏忠贤的侄外孙女一事,搞不好有五分是真的。
“卑职以为,这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下毒之人必须是容妃极其信任亲近之人,才能在倒茶后接触到那杯花茶,并且有足够的时间下毒。”骆养性回禀道,“二就是这个毒一定不单单是鹤顶红而已,应该是一个特制的混合毒物,因为鹤顶红溶于水需要较长时间的搅拌或浸泡,倒茶后的时间根本不允许下毒之人如此操作。”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下毒之人应该是某个任儿信任亲近之人,此人筹划已久,特制了某种毒物,于今早下的毒?”魏忠贤缓缓道。
“应是如此。”
“下毒之人,查到了吗?”
“目前嫌疑最大的是容妃的贴身宫女关秀梅,此人事发后不知所终,东厂原本派在容妃身边的耳目张越也死在了她的下房之中,目前锦衣卫正在宫中彻查。”
“嗯,东厂这边我也会安排一并协助,皇城就这么大,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她给咱家抓出来。”魏忠贤的声音略带了几分恨意。
“卑职明白。”骆养性抬头看了许显纯一眼,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只是卑职还有一事未曾想通,不知该不该问。”
许显纯微微皱眉,但是已经无法阻止,只能瞟了一眼上首魏忠贤的眼色。
好在这位九千岁并没有因为骆养性突然的问题而表现出不快,只是扬了扬下巴道:“无妨,说来咱家听听。”
“此人既然是容妃亲近信任之人,且所用之毒如此方便操作,肯定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毒杀得手,为何要选在今日做事,事后还轻易将自己暴露?”骆养性不解道。
“唉……任儿在献怀太子殒命后,一直茶饭不思,昨日突然派张越给咱家递话,说想起献怀太子死那一日,有件蹊跷之事要今日当面告诉咱家,想必是被这关秀梅知道了去,她才匆匆下手。”魏忠贤叹了一口气。
“那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容妃被毒杀之事,很可能还是和王恭厂爆炸一事有关?”骆养性问道。
“嗯,有这个可能。”魏忠贤点点头,“那王恭厂一事,你们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查到一些事情,但是新上任那个工部尚书薛凤翔不是很配合,所以进展比较慢。”骆养性回复道。
“既然不配合,就是有问题。”魏忠贤的声音冷了几分,“抓到诏狱里审两天,不就好了?”
“这……”骆养性犹豫了一下,“工部尚书毕竟是大九卿,咱们直接抓人,是不是……”
魏忠贤冷哼了一声,打断了骆养性的话头,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问道:“任儿是咱家的人,就这么被人明目张胆地毒杀在皇宫之中,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卑职……愚钝。”骆养性不敢直视对方双眸,不禁低下头去。
“这意味着,这皇城之中,有人在打咱家的脸。”魏忠贤轻拍了拍自己苍白的脸颊,眼中的寒芒绽放,“你别看咱们厂卫现在威风得很,但如果这次咱家什么都不做,那么周围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人都会一拥而上,将咱们厂卫吃个一干二净。所以咱们的反应一定要快,要狠。前一阵杨文孺和左遗直那几个人闹那么大,现在不也全都没了声息。这次咱家就拿一个工部尚书开刀,看谁还敢在背后蹦跶。”
“卑职明白了。”骆养性被魏忠贤声音中的阴冷在额头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忙不迭回应道。
“行了,你去办吧,莫要让咱家失望了。”魏忠贤吐了一口气,刚才那股狠戾的气势一松,淡淡地挥了挥手。
骆养性应了一声,额头上的汗也不敢擦拭,连忙站起身匆匆往外退去。
“骆家的小子,现在的锦衣卫,不是你们骆家当年的那个锦衣卫了,做事情要按咱家的规矩来。”魏忠贤看着骆养性离开了值房,轻轻地说了一句,下首站着的许显纯噤若寒蝉,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