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关秀梅说的这些，你们都相信吗？”
问话的人修长的手指翻阅着手里的那一沓竹纸，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正是墨卫之首、都察院左都御史公输墨。
“虽然每件事都能对得上，但还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殷小七摸了摸下巴，“我以前也遇到过一些复杂的案子，有些案犯交代得清清楚楚，却总是给人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公输墨问道。
“太巧合了。”殷小七说道，“每一件事都严丝合缝，好像这些事真的就是如此一般。”
“你是不是有点魔怔了？如果她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那不是本就应该是一一对应的吗？”雷映真嗤了一声，“人家说的全是漏洞，你觉得有问题；说得全无漏洞，你也觉得有问题，你这有点太难伺候了。”
“雷司狱可能不太了解，一般人对于自己曾经经历的事情，其实是很难完全正确地回忆起所有细节的，特别是有些情况是在情绪激动时发生的，甚至可能出现片段性的失忆或者每次讲述都会产生一定的区别。只有一种情况下，可以严丝合缝、毫无漏洞地讲清楚所有的事情经过。”殷小七竖起食指。
雷映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噢，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那你的意思是？”
“只有这个案犯在前后仔细谋划，并且在事成之后反复推敲回忆，才可以做到全无漏洞。”殷小七继续道，“而这种情况下，这个案犯只需要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说谎，就可以成功地隐瞒下最重要的几件事，又让整个故事完整无缺。”
“那你觉得这个关秀梅，隐藏了什么事？”公输墨看着殷小七问道。
“天下熙熙攘攘，所有案子无论巨细，皆有缘由。缘由千奇百怪，但归根究底，不外乎仇恨、利益、恐惧、情意、欲望这五条。”殷小七左手五指张开成掌，随后用右手将左手的拇指按了下去，“关秀梅在陈述全部案情的时候，事无巨细，看起来完美无缺，但最最紧要的缘由上，却有很大的漏洞。”
“什么漏洞？”雷映真回忆了一下关秀梅的说法，“她不是说因为和容妃感情深厚，不忍心他们母子二人就这样为人所害，所以要将一切和盘托出，希望有人可以给他们复仇？”
“是的，所以很奇怪，你仔细想想，这关秀梅和容妃相识不过短短四五载，她一个宫女就可以为了容妃拼上性命？”殷小七丢出这个问题。
“你这话也太过绝对，伯牙子期一日便成知己，四五载的主仆之间，愿意性命托付也不罕见。”雷映真微微摇头。
“那就很奇怪了。”殷小七继续说道，“如果如你所说，她对容妃的感情真的如此深厚，为什么她有那么多机会，都不阻止容妃和她孩子的死，而非要这母子二人死后才幡然悔悟，要拼死帮他们说出真相复仇？”
“她不是说了嘛……”雷映真习惯性地反驳了半句，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也发现了蹊跷之处。
“是的，你也发现了吧，所有的理由都是关秀梅自己说的。”殷小七轻笑了一下，“她当时声泪俱下，无形中增加了这些话的可信程度，不过这种人我见过很多，所以这个招数对我就不是那么有效了。”
雷映真啧了一声，坦然道：“你说得对。”
“所以，现在你的计划是什么？”公输墨看向殷小七，“你们既然把这个关秀梅带了回来，她嘴里还能掏出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估计有点难，这个关秀梅虽然只是一个宫女，但心思缜密地参与到毒薨容妃这等杀头大案之中，肯定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只要咬定那套可以自圆其说的说辞不放，再多的严刑拷打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信息。”殷小七想了想，“不过卑职觉得，还是有三个可以突破的方向。”
“哪三个？”公输墨问道。
“首先就是这个关秀梅既然故意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锦衣卫身上，不管真假，她肯定是进过锦衣卫诏狱的，不然一查就会露馅，所以我们不如就顺着她给的这个方向，查一下锦衣卫那边到底有什么问题。”
“可行，不过锦衣卫那边被魏忠贤这家伙经营得滴水不漏，我们查起来可能有点困难。”公输墨眉头微皱，“另外两个呢？”
“第二个就是那个所谓张越的尸首，因为面孔已经无法分辨，所以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容妃的那位随侍太监，还是个问号。”殷小七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这两个方向，都是关秀梅自己话语里详细描述的，所以很可能并不会有特别的结果，她应该已经把大部分漏洞都补上了，甚至为了故事的真实性，这些话九成都是真的也说不定，所以卑职觉得最关键的还是最后一个方向。”
“哦？你说说看。”公输墨扬了扬眉毛。
“这个事情关秀梅只是简单提到了一下，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殷小七略带狡黠地笑了一下，“她可能都不会想到我们会去探查这个方向。”
雷映真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关秀梅的说辞，很快就从殷小七的提示里找到了方向，恍然道：“你是说关之栋的事？”
“没错，她父亲的那个案子和她的家庭背景，包括她提到的那个妹妹，很可能是一个真正可以突破的方向，我建议我们仔细排查一下。”殷小七继续道，“入宫前发生的事，很可能才是改变她一生的主要原因。”
“嗯，这件事我会让人好好查一下。”公输墨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锦衣卫那边不好查，但是去敲山震虎一下也不错，关秀梅给的供词里关于锦衣卫的部分很翔实，那么必然藏了不少真实的线索，你们沿着这个方向去查一下试试。”
“锦衣卫那边被魏忠贤经营得滴水不漏，我们以都察院的名义过去估计只能碰一鼻子的灰。”雷映真皱了皱眉头。
“没事，咱们不还有一块御赐金牌吗？拿着进去狐假虎威一下，他们做做样子也得让你们进去走个过场。”公输墨笑着用下巴点了点殷小七。
“呃，公输大人，您觉不觉得这么做，用那块金牌的人会有点危险？”殷小七不自然地笑了笑。
“没事，咱们就是明面上去查一下，估计查不出多少事情，但是说不定就可以钓出藏在幕后的大鱼。”雷映真说道，“不管藏在关秀梅身后的是什么势力，他们一定很想看到我们能和锦衣卫起冲突，那我们就索性演给他们看。”
“雷司狱说得很简单，我就想知道锦衣卫也是这么想的吗？他们难道也会配合着演这么一出吗？”殷小七苦笑道。
“那应该不会，锦衣卫和东厂都是魏忠贤视作禁脔的地方，你想伸手进去，他们只会把你抽筋剥皮。”雷映真很认真地说。
“要不这御赐金牌送给雷司狱了，卑职算过命，算命师傅说卑职五行主木，被金克，我最近一直拿着它身体都不太舒服，老做噩梦……”殷小七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边从怀里掏出金牌。
“见牌如见君，岂能擅自转赠，这可是死罪。殷吏目，你可不要自误啊。”雷映真白皙的手掌牢牢按住殷小七的手，将金牌按回了他的怀里。
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笑靥如花，和按在手背上那温软的掌心，殷小七的心里突然漏了一拍，后续的话也忘了要讲，只是愣愣地停下了动作，看着雷映真的双眸。
“怎么了?不会真的吓傻了吧？”雷映真另一只手在殷小七面前挥了挥，随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我和你一起去，我会罩着你的。”
“行，有雷司狱在，区区北镇抚司，我们横着进去。”殷小七赶忙收回了目光，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掩饰住自己刚才那一阵莫名的心神动摇和慌乱。
“你要真是抱着这种态度，我怕我们被锦衣卫那帮人打得横着出来。”雷映真扶了扶额头，随后对着公输墨拱了拱手，“公输大人，那我们先行一步。”
公输墨点了点头，又摸出怀里的酒囊喝了一口，不过仰头喝酒的时候，他的余光看着站在雷映真身后眼神略有些游移的殷小七，唇边带起一丝无人觉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