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门北,东缉事厂掌厂值房。
接到手下番子传来的急信,魏忠贤坐着那辆由四匹大内御马拉着的羽帘青盖文轩,匆匆从皇城内官监一路赶到东厂衙门,也许是路上颠得厉害,这位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九千岁,现在虽然坐在值房的软座上,还是觉得身上有些许酸疼。
“都已经是镇抚使的人了,做事还这么急匆匆的。说吧,突然这么急着找咱家到底有什么事?”魏忠贤斜靠在主座上首,看着跪在下方的许显纯,他身后是一个摆满了卷宗的书架,书架上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块写着“明察秋毫”四个大字的牌匾, 笔锋圆润有余,轻灵不足,还是当年穆宗皇帝时候的东厂厂公、自称书乐双绝的冯宝所题。
“还请义父速速下令,让东厂番子随属下驰援京师国子监!”许显纯跪在地上,语气惶急。
魏忠贤猛地坐直了身子,双眉紧皱:“驰援?国子监发生何事了?今天万岁爷不是在那边给国子监生讲学吗?”
“回义父,北镇抚司的探子查得线报,今日有人要在国子监行刺圣上!”
“荒唐!半月前火神庙的那批刺客刚刚伏诛,背后勾连的顾秉谦那条老狗现在还半死不活地关在你北镇抚司的大牢里,怎么现在又有人冒出来要行刺谋逆?”魏忠贤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而且今日田尔耕还带着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在国子监护驾,加上随驾侍卫的金吾卫那么多人,京师上直十二卫里能调动的四卫营都在咱家手里,还有谁能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对万岁爷不利?”
“义父,那如果孩儿说,这准备行刺谋逆的人正是田指挥使呢。”在魏忠贤面前一贯唯唯诺诺的这位北镇抚使抬起头,迎着魏忠贤目光的脸上,表情异常严肃冷静。
“许显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坐在软座上首,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间东厂掌厂的值房里,不多的几扇窗户都是朝北开着的,虽然现在已过申时,但是屋内依旧不算明亮,此时的魏忠贤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阴戾的双眸锐利如刀,让直面他的许显纯感到自己宛如被一条吐芯的毒蛇盯着的垂死猎物一般,浑身的力气突然泄去了大半,一层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沁了出来。
“回义父,此事是属下那名百户骆养性,率暗探查访多日得到的消息。”许显纯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略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卷卷宗,放在魏忠贤面前的桌案之上,“十万火急,还请义父边看边听孩儿口述。”
“说。”魏忠贤收回紧盯着许显纯的目光,将视线落在桌案的卷宗之上。
许显纯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一轻,语速不由得轻快了几分:“此事还要从容妃一案说起。”
“嗯?任儿的案子你们不是一直说没有查到更多的进展吗?”魏忠贤头也不抬,语气却冷了几分。
“主要前面的都是猜测,而且牵扯田指挥使,没有查清之前,孩儿觉得不应该随意禀告妄言,以免扰乱义父思绪。”许显纯心下一颤,小心地回道。
“咱家不要你觉得,咱家说的是有进一步的消息随时禀明,你查到了事情,就应该告诉咱家。” 魏忠贤淡淡说道,“继续说吧,下不为例。”
“是是,义父教训得是。”许显纯又擦了擦额头,赔笑道,“当时那个逃走的宫女关秀梅,被都察院的人抓到了,她的口供被我们拿到了,口供里提到了她和杨寰有联系。”
“杨寰?可是田尔耕身边那个东司理刑官?”魏忠贤翻阅卷宗的手顿了一下。
“正是,不过孩儿当时觉得这个口供的指向性有点过于直白了,于是派都察院里藏着的眼线去侧面验证一下。结果没多久就得到了消息,那个关秀梅没几日就死在都察院的大牢里了。”
“怕是有人灭口。”
“义父英明,孩儿也是这样想的。”许显纯恭维了一句,接口道,“于是属下就令骆养性着手派暗哨盯着那杨寰,结果果然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说重点。”随着卷宗的翻阅,魏忠贤隐隐有些不安,态度也越发急躁了起来。
“是是,这杨寰被孩儿的人看到和一个叫燕客的人秘密私会,当然那时候他们还不清楚燕客的身份,结果火神庙一案后,燕客作为顾秉谦和建虏之间牵线搭桥之人的身份,浮出了水面,这也就导致关秀梅的那份口供,看起来颇有几分真实之意。属下不敢怠慢,只能……”说到这儿,许显纯的声音突然犹豫了起来。
“有屁快放。”魏忠贤不耐骂道,“你一个大男人,说话还没有咱家内官监里那些小宦官爽利。”
“孩儿只能让南镇抚司的人帮着……稍微看了一下田指挥使的行踪。”许显纯吞吞吐吐道。
“不就是你安插在南镇抚司的暗探吗?这事有什么好在咱家面前隐瞒的?你难道以为咱家不知道,连咱家的内官监里,都有人是你们的眼线。”魏忠贤摆了摆手,嘲笑道,“咱家不在乎你们想打探谁的消息,只要把事给咱家办好,一切都是功劳。”
“是是,义父大胸怀。”许显纯点头如捣蒜,“南镇抚司那边的眼线说,此次国子监随驾,原本轮值的应该是他那个百户,结果田指挥使临时换成了另外两个他嫡系的百户——王斌和陆令文带着下面的人随行。”
“王斌那小子咱家知道,木头梆子一个,陆令文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会不会是田尔耕那家伙,想让自己人在圣上面前多露露脸?”
“王斌和陆令文,还有他们手下几个小旗官的家小,几日前已经被人悄悄护送出京师了。”
魏忠贤双眸微眯,知道这些不足以让许显纯做下田尔耕要谋逆这种惊世骇俗的判断,于是继续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比较简单了。”许显纯嘿嘿一笑,“这王斌手下最得力的小旗官,是孩儿的人。”
“你小子。”魏忠贤指了指许显纯的鼻子,“可那王斌就如此痴傻,将这种掉脑袋的事和下面一个小旗就说了?”
“没有,那王斌估计也不知道田尔耕要做下此等大逆之事,只是嘱咐那个小旗官今日守好国子监,什么人都不要放进去。”
“包括咱家?”魏忠贤冷笑道。
“所有人,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让进去,让他们必要时可以随时杀人立威。”许显纯竖起手掌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
“田尔耕这混蛋,他怎么敢!”魏忠贤怒气勃发地拍了一下桌案,将卷宗都震到了地下。
“义父息怒,那小旗官家小都被控制转移,一直也没法传出信息,这还是趁着随驾去国子监的路上,找了个机会把口信传了出来,所以孩儿一接到消息就知道田指挥使肯定对万岁爷有所图谋,哪怕只是最坏打算,咱们也得赶紧过去护驾。”
“东厂的番子抓人还行,和锦衣卫拼命可力有不逮。”魏忠贤咬了咬牙,霍然站起身来,“咱家这就去点起四卫营,你领着北镇抚司信得过的人先赶过去,尽量拖延时间。”
“孩儿遵令。”
********
许显纯离去后,这位九千岁脸上愤怒的表情很快就消退了,他慢慢坐回带着软垫的椅子上,闭上双眼靠在上面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手。
咯啦啦一声机括移动的声响,魏忠贤身后那个堆满卷宗的书架缓缓移动,露出一间狭小的暗室来,从里面钻出来一名身着湛蓝色直身牡丹袍的圆脸男子,如果殷小七此时身在此处,应该能一眼认出这人正是他们在翊坤宫遇见的那名戊卯档头陈永成。
“都听清楚了吧?”魏忠贤问道。
“回九千岁,卑职谨遵九千岁令,将许大人的话全都记录下来了。”陈永成低着头跪在魏忠贤身前。
“你怎么看?”
“卑职觉得许大人一心为九千岁解忧,虽然办事有些许鲁莽,但实乃不可多得的……”
“说实话,别说废话。”魏忠贤直接打断了陈永成的话头。
“卑职说的都是实话,只是尚有一事不解。如果事情真的如许大人说得那般紧急,为何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不第一时间先带着北镇抚司的人去国子监救驾,却要先花上大半个时辰在这里等九千岁安排呢?”陈永成抬起头,一脸无辜的疑问表情。
“因为这小子就想首鼠两端,两边下注。”魏忠贤也不戳穿面前这位亲信的装蠢做作,只是交叠起双手,语调讥讽地继续道,“他巴不得咱家和田尔耕先来个两败俱伤,最好万岁爷也伤重不治,这样不论新上位的万岁爷是谁,他都可以手握保存最完好的北镇抚司势力,占得一席之地。至于到时候手下死得七七八八的咱家或田尔耕,不论谁成王败寇,都得仰仗咱们这位许大人的鼻息喽。”
“九千岁明鉴,那咱们还去不去国子监?”
“当然要去,不过去之前,你先带着咱家的牙牌,领一队人进宫,帮咱家找一个人。”
“九千岁要卑职去找谁?”
“奉圣夫人。” 魏忠贤阴恻恻地说道,“和她一起把咱家说好的那位宫女给好好看住了,万一今日国子监变天,那宫女的肚里就是唯一的龙种,咱家要继续服侍一辈子的万岁爷。”
“万岁爷在宫中还留有子嗣?怎么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过?”陈永成一愣。
“后宫里的种只能是龙种,咱家说是,那便是了。”魏忠贤抬眸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这个亲信档头。
“卑职这就去办,不论接下来外面风波如何,卑职一定在宫里帮九千岁照看好未来的太子。”陈永成激动道。
“去吧,此间事了,田尔耕和许显纯这两条喂不饱的狗,也该换一换了。”魏忠贤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腰牌递了过去。
陈永成诺了一声,起身正要接过腰牌,突然对面这位九千岁冰凉枯瘦的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前,俯身在他耳边问道:“今日替许显纯传话的番子,是不是你下面的?”
“是……是卑职下面的番子,名字叫王卓,祖籍山西……”陈永成连忙说道。
“他很可能是许显纯安插进东厂的眼线,你铐回去好好审一审,然后处理掉。咱家希望你今天带去宫里的人,都是干净的自己人,明白吗?”魏忠贤低声说。
“是,卑职罪该万死,卑职明白,卑职一定把事情办好!”陈永成脸色惨白地不住点头。
“另外还有一件事,如果奉圣夫人突然想多了,你见机行事,留她一条命就行。”魏忠贤补了一句,随后双手用力,将陈永成往后推了半步,“去吧,莫要让咱家失望。”
陈永成跪地猛磕了几个头,将腰牌收入怀中,起身急匆匆地离开了这间阴森压抑的掌厂值房。
魏忠贤看着陈永成离去的背影,思忖了一会儿,捏了捏腰间囊袋里那块虎符,这才站起身来,对外面喊了一声:“备车,去四卫营。”
很快外面的应声响起,一队精壮的东厂番子鱼贯而入,簇拥着魏忠贤离开了值房。
没多久,东厂门外一阵马嘶蹄响,那辆华贵的羽帘青盖文轩缓缓动了起来,向着四卫营的驻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