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个时辰之前,京师国子监。
仲月的积分试论前几日刚结束,下一次的季月试经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紧绷了半个多月的国子监生员们都放松了不少,今日又听闻当今圣上要来讲学,顿时几乎所有师生无不期盼一睹圣颜。昨夜彝伦堂前的月台上就席地而卧排起了长队,就为了今晨开门的时候可以抢占一个靠前的位置。现在马上就到巳时,国子监的生员和讲师们将原本宽敞的讲堂挤得水泄不通。个别年轻气盛的国子监生员甚至开始臆想,自己能够在讲学问对之时一鸣惊人,获得圣上青睐,平步青云。
“都快过巳时了,圣上怎么还没到?”一个被挤在门口的生员嘟囔道。
“怎么,你要教圣上做事?”边上另一个生员低声凑趣了一句,不料彝伦堂现在人挤人的情况下,如此荒诞的玩笑话正被挤在一旁的一名学正听到耳中,换来了几声严厉的怒斥,那名凑趣的生员缩了缩脖颈,生怕自己今晚就被抓去绳愆厅明正典刑。
很快时间又过去了两刻钟,焦急的等待让挤在彝伦堂的生员们觉得愈加烦闷,终于有几人忍不住继续保持仪态,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望向屋外。
“成何体统,学规全都忘了吗?‘凡遇师长出入,必当端拱立俟其过。’还不快回屋站好!”门外一声严肃的呵斥声传来,说话的人板着面孔,手上握着一把铁戒尺,正是国子监里掌管学规的监丞林铣。
国子监为明国最高学府,太祖高皇帝钦定学规九条,随后命国子监官与礼部不断增补,最后裁定共五十六条,称“洪武学规”。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设京师国子监,继续沿用“洪武学规”,以森严学规促令国子监内师生奋自砥砺、研求实学。
然而自代宗皇帝之始,开“例监生”先河,凡纳钱粮者均可入监读书,开始说只限千人,随后渐渐无限制地放开,导致国子监内日渐鱼龙混杂,怠懒风气日盛。到神宗皇帝之时,国子监的学规已经流于形式,甚至有不少“例监生”生员入监仅仅月余,就回乡省亲一去不还,只是仍挂名在国子监内,却终身未再踏入国子监学习,但却依旧可以挂一个国子监生的名号招摇过市,甚至在地方历事出仕。
八年前这位林铣就任京师国子监监丞,在叹了一句“古之太学,诸侯进其选士、造士最优者、最上者,贡之天子。而今之太学,都邑以其被谤、被点、无文无行者,纳之辟维,良可叹也”之后,便开始严抓学规,整顿国子监学风,一时间数百位仗着家中背景视学规为无物的“例监生”纷纷被林铣抓做典型,送往绳愆厅惩戒,其中数十人因为违反学规过于严重,鞭笞后更是直接被从国子监退学。
一时间风声鹤唳,林铣被国子监师生暗地里起了个“林阎王”的绰号,随后国子监内散漫的风气很快烟消云散,“洪武学规”再次成为国子监中的铁律。所以此时屋外林铣说完一句话,彝伦堂里原本嗡嗡的低语声顿时为之一静,毕竟连博士、助教都有被林铣抓去绳愆厅鞭笞的前例,又赶上圣上亲自来讲学,“林阎王”手里那把戒尺简直好似尚方宝剑一般,没有人想要触这个霉头。
不过彝伦堂里那些胆战心惊的师生所不知道的是,他们视为阎王一般的铁面监丞在门外的月台上看似镇定地踱着步,眼睛却不停地瞟向南边明堂辟雍的方向,看着渐渐爬上头顶的日头,和月台东南角那座日晷上缓缓前移的针影,细密的汗珠不停从林铣的额上流下,他却紧张到完全忘记了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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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批阳光穿透崇效寺那片枣树林茂密的枝丫,落在这群寂静无声的墨卫身上,最后还是那只属于公输墨的墨鸽打破了沉默,它好奇地咕咕了几声,啄了啄雷映真的手腕。
“会不会是苏行他们放出来的?”殷小七犹豫地开口道。
“不会,这只墨鸽叫云杪,和它一窝长大的几只都是公输大人自幼豢养的,就它一个脾气大得很,除了公输大人没有人能支使得动。其他人将它放入空中,它就大咧咧地当着你的面转个圈就落回原地,你如果发狠多丢几次,它就索性直接一去不回,不再理睬你更多。”雷映真想到了什么,指着王良佐苦笑道,“这云杪记仇得很,王良佐得罪过它一次,它就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去王良佐的窗外拉屎,直到王良佐给它带了好几天上好的苞谷,它才善罢甘休。”
这只叫云杪的墨鸽似乎听懂了雷映真的话,摇晃着脑袋对着王良佐也咕咕了几声,看起来对这位已经一笑泯恩仇的故人也颇有印象。
“那就有些蹊跷了,不过我看或许有个简单的法子,不管这云杪是被谁放出来的,肯定是为了传递信息,直接打开它竹筒里的纸条,说不定里面就会有答案。”殷小七若有所思地看着云杪脚上系着的那个小竹筒。
“也是。”雷映真点头,随后从竹筒里取出一卷纸条,纸卷叠得很小,上面写的内容想来不多,但是雷映真看了很久都没有放下。
“里头写了啥?是公输大人的笔迹吗?”王良佐有些焦急地问道。
“看起来很像,里面就一句话。”雷映真面色凝重,“圣上有危险,速归。”
众人面面相觑,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很快墨卫的训练有素让他们飞速地行动起来。
“国子监那边还有多少人?”雷映真问道。
“除了我们这一旗在崇效寺这边布置抓捕,黄华坊清泰寺那边有人看到疑似建虏的几个人在和锦衣卫的一个档头接触,又去了一个小旗秘密查捕。”王良佐额上有些冒汗,“国子监那边只剩下苏行的乙旗了。”
“苏行那家伙不是老吹嘘自己做事滴水不漏吗,他最好能说到做到。”雷映真挥了挥手,“撤吧,反正现在待在此处也没有了意义,不论真假,我们都应当立刻赶去圣上的身边。”
王良佐应了一声,一行人飞快地牵出藏在枣树林里的马匹,随后一刻不停地往国子监赶去。
不论云杪带来的这条信息是真是假,传信的人是不是公输墨本人,事系圣上安危,心思复杂的墨卫们都来不及多想,只能压下他们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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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与此同时,被雷映真念叨着的苏行正站在国子监明堂辟雍南面的正门桥头。
这明堂辟雍为成祖文皇帝之时,当时的工部营缮司所正蒯祥亲自督造。这蒯祥虽然出身低微,不过是一个木匠户世家,其父蒯富为文皇帝迁都京师营造紫禁皇城的木匠之首,所以他年纪轻轻就跟在父亲身边,参与了皇城各大殿的营造设计。因为他的手艺青出于蓝,更胜其父,皇城诸殿恢宏大气,布局精美,成祖文皇帝甚喜之,于是被留用工部任职。而这辟雍大殿,便是蒯祥在紫禁城之后的又一得意之作。
“辟雍”一词可以溯源至周朝,周天子于湖心小岛建太学,周天子与太学门生于此处操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后历朝历代皆有造辟雍之所,汉班固《白虎通·辟雍》曰:“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圆,又以法天,於雍水侧,象教化流行也。”这辟雍之辟字便是通玉璧的“壁”字,指的就是环绕的湖水如圆形的玉璧一般美丽。而水中陆地谓之“雍”,湖心这座屋子就如同玉璧的中心。
所以为了体现“天子之学曰辟雍”的周朝古制,蒯富可谓是费尽心思。他先是在国子监开凿了数口深井,随后引地下井水注入人工挖凿的辟雍环池,最后在环池中心的高石台基上建造了这座四面环水、恢宏大气,被赞为复古而不泥古、循名以务实的明堂辟雍。
明堂辟雍坐北朝南,四面都营建了大门,所以四个方向都建有一座汉白玉的石拱桥,可以方便地通往环池之外,不过今日为了圣上的安全着想,除了正南方向的正殿正门,其他三扇大门都密闭着。
今日随驾的金吾卫里,除了守在国子监外围的一营人,在明堂辟雍随驾侍卫的一营其实全都是隐藏了身份的墨卫,毕竟身为明朝天子的秘密侍卫,有不少墨卫明面上的身份就是随驾的金吾卫,只是会时常轮换而已。今日王良佐和雷映真的两个墨卫小旗都出去缉捕要犯,随驾这边剩下的就是苏行下面的一个小旗了。
苏行和南桥桥头驻守的年轻墨卫点头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过了这座汉白玉雕栏的宽阔拱桥,一步一步地走上六阶石阶,抬脚跨进了明堂辟雍的正殿大门。
这偌大的明堂辟雍因为当年蒯祥别出心裁地用了斜角架梁的巧思,整间大殿没有立柱遮挡,显得越发宽敞。一身明黄色龙纹云肩圆领袍的天启皇帝朱由校,正背对着大门站在殿中龙井之下,身边还站着一名戴着面甲、看不出面容的金吾卫。
苏行扫了一眼这名金吾卫站的位置,不着痕迹地半跪在地上说道:“圣上,该起驾去彝伦堂了。”
“嗯,朕知晓了,别让那些年轻人等太久,平身领路吧。”朱由校转过身道。
“是。”苏行站起身来,抬头瞟了一眼跟在朱由校身后的金吾卫,有些犹豫地低声说道,“为臣还有一件密事,需要和圣上私下禀明一下。”
“无妨,都是墨卫的人,你直说吧。”朱由校看懂了苏行的意思,摆了摆绣着龙襕的衣袖。
苏行心中微跳,不明白今天随驾的墨卫为什么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人在,但此时箭在弦上,他压下心头不安,用眼角确认了那名穿着金吾卫铠甲的陌生墨卫的站位,凑近了一步,低声说道:“是公输大人的消息……”
一直波澜不惊的年轻皇帝,在听到失踪半月的墨卫首领的名字时,终是眉头一挑,身体不由得往苏行的方向倾了一寸。
苏行伸手入怀,好似在掏出什么信笺一般,手从怀中伸出的时候却是寒芒一闪,一柄锋锐精巧的匕首从手心转出,往面前这位大明九五至尊的胸膛直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