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西城兵马司衙门。
原本坍塌了大半的衙门公房已经完全翻新重建，还带着一股略有些刺鼻的桐油大漆的味道。
殷小七百无聊赖地坐在副指挥使的公房里，翻看着最新一期的邸报，上边第一页的显眼位置，就写了前首辅因勾连建虏被削籍抄家的消息，殷小七这几日在京城惊心动魄地奔命，最后落到上面不过寥寥几行小字而已。
这则消息的最后还有一行话稍稍引起了殷小七的注意，那就是随着顾秉谦的削籍，前前任首辅韩爌被起复入阁，掌文渊阁事。
想起当时那位陪着自己在顾府唾面自干的老人，殷小七心里有些唏嘘，觉得这对这位老臣而言，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公房响起一阵敲门声，随后探进头来的是胖猴。半个多月前王恭厂那场祸事，让西城兵马司伤亡惨重，副指挥使丁大化重伤病退，一时间兵马司里人手短缺了不少。殷小七索性推荐了胖猴晋为吏目，跟在他的身边打个下手，处理文书往来。
胖猴探进来的那张脸上堆满坏笑，说道：“报指挥副使，有人找你。”
“有人找就找，怎么笑得一脸坏水，难不成是老子的债主拉着白布找上门讨债了？”殷小七随口打趣了一句，“我最近也没去赌啊。”
胖猴做了一个你懂我懂的表情：“确实是债主，不过是风流债。”
殷小七略有些诧异，还待再问，只见一只芊芊玉手突兀地出现在胖猴的肩膀，然后随着一阵逐渐远去的惨呼，胖猴就这样消失在公房门口，听着院子里那声落地的闷响，想来摔得不轻。
一袭黑色箭袖、腰佩黑鞘长刀、黑发雪肤红唇的雷映真就这样走了进来，还是如初见时那般惊艳，当然现在跌落在院子里龇着牙摸着屁股的胖猴，可能对殷小七心中的这个观点很有异议。
殷小七眼睛一亮，笑着站起身来：“雷司狱今日怎么有空造访。”
“看起来殷指挥过得蛮滋润的嘛。”雷映真笑了笑。
“副的，副指挥使。”殷小七指了指隔壁指挥使公房的方向，低声说道，“王老龟最近脾气不小，可不能僭越。”
“你要愿意去北城兵马司，不就是指挥正使了嘛，非要回西城兵马司作甚。”
“唉，老弟兄们都在这衙门里，还是这里舒坦。”殷小七指了指自己刚才坐着的长桌，“一壶茶一包饯，一份邸报看一天，这生活，神仙都羡慕。”
“很好，圣上前几日还提起你的名字，我哪天就这样和圣上禀明你的神仙生活吧。”雷映真点头。
“哎，雷司狱此言差矣，这说明如今国泰民安，京城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我这是被迫赋闲的嘛。”殷小七摊手道。
“行了，闲聊到此为止。”雷映真笑了笑，转身合上了公房的房门，回过身来，脸上已经收敛了笑容，一枚黑色的墨牌出现在她手中，“丙旗墨卫殷小七听令。”
殷小七莫名感到一丝紧张，脸色一肃道：“什么情况？”
“有墨卒的眼线看到了建虏此次混入京城的贼首明安图的行踪，你随我一起前去追捕。”雷映真收起了墨牌，缓缓说道。
半月前抓到的那批刺客里唯一的活口，嘴巴很严，身上又受伤过重，除了从他嘴里撬出了明安图这个名字，还没有交代更多的信息就伤重不治。不过当时依据那刺客活口的描述，这明安图的画像已经传给了京城里的所有墨卒眼线，看起来今天有了成果。
“就咱们俩？”殷小七边从刀架上抓起佩刀，边问道。
“王良佐已经带着一部分人赶去了，但是这明安图诡计多端，在京城里藏匿了这么长时间，咱们从另一个方向包抄，也许会有收获。”雷映真继续道，“今日圣上去国子监彝伦堂讲学，苏行带着一些人跟着去了，我们这一路就只有你我二人了。”
“没事，习惯了，咱们搭档得还行，一会儿我和指挥使请个假。”殷小七整了整身上的装备，问道，“所以咱们一会儿去哪抓人？”
“崇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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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几乎从不烧香拜佛的殷小七来说，在京城过的这十几年，来崇效寺的次数都没有这一个月来得多。
在狐假虎威地领着都察院司狱，拿着上峰的调令，和脸黑得好像锅底一般的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王庭谏告了假之后，殷小七跟着雷映真快马加鞭，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将赶到了白纸坊的这座古刹。
今日不是休沐日，崇效寺山门外的香客不算太多，今日门口的知客僧也不是上次那位定虚师父，雷映真直接领着殷小七走进山门，拐了几个弯，避开了崇效寺香火最旺盛的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径直走到了藏经阁附近。
这藏经阁自是不对香客开放，门口的耳房坐着两名僧人看守，雷映真继续向前，直走到藏经阁东侧百米外的万缘碑附近，才堪堪停下了脚步。
这万缘碑乃是穆宗皇帝时候所建，造型奇特精巧，碑首顶端雕镂成了瓦屋形状，屋檐斗拱一应俱备，碑心再依样雕镂成高约一尺的小碑，上刻碑文。小碑上下左右全是并列的百余个小屋形状的格子，每间格子里都密密麻麻地刻了人名，皆为当时筹款捐献的香客，这留了姓名的一万两千余名香客，共捐献了一百六十万两白银，至于这里面有多少是用在翻修那大雄宝殿和请佛之上，就不得而知了。
雷映真来到万缘碑下，转头看了看四下无人注意，便弯下腰装作端详小屋石格里的人名，然后伸手在其中一个方格里摸索了一下，随后站起身来，往边上的枣林走去。
崇效寺的后山遍植了近千株枣树，每年收获的枣子除了供寺内僧人食用及香客赠礼，大半都会让沙弥们挑出去贩售。由于挂着佛缘的名号，这些枣子虽然比市价贵上几分，但每每供不应求。
如今正是枣花开放的时节，翠绿的枣树上全是嫩黄细碎的枣花，枣林里花香如蜜，雷映真带着殷小七走到一株枝繁叶茂的枣树下，这才摊开了刚才一直藏在手心的事物。
那是一卷叠得异常仔细的靛青色纸条，纸张看起来颇为厚重坚韧，竟然是一卷瓷青写经纸。殷小七看到这卷纸条不由得怔了一下，低声问道：“崇效寺里的这个墨卒是个僧人？”
“嗯，京城里厂卫眼线众多，墨卒为了不轻易暴露，不少都是三教九流之人。”雷映真展开那卷瓷青写经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几行蚊蝇般大小的金泥小楷。
“这墨卒是在寺里寄住的香客里看见的长相和明安图很像的一个人，此人在庙簿上登记的名字是许安平，入庙寄住的时间有半个多月了，平时几乎不出寄住的小院。今日清晨，这墨卒去大雄宝殿里做五常功课撞见了他，确定了名字以后就赶紧给我们发了消息。”
“那这许安平现在在何处？”
雷映真正要回答，就听到枣林里传来几声低哑的鸟鸣声，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指着枣林深处的一个方向道：“先过去会合，王良佐他们也到了。”
两人往那个方向走了百来步，就看到王良佐领着三人从枣林里转了出来，他对着殷小七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和雷映真说道：“许安平寄住的那个小院我已经派五个人围住了，不过现在院子里还有其他几个寄住的香客，和几名照顾香客的沙弥，现在怎么办？”
“你们所有人将院子围好，我俩先进院子里一探，如果对方狗急跳墙，你们就直接冲进来抓人。”雷映真指了指自己和身边的殷小七。
“哈？要不你和王良佐进去呢？我可以守着外边的，我这个人比较擅长打窝埋伏，不太擅长冲锋陷阵。”殷小七一愣。
“你和雷司狱郎才女貌的，看起来就是一对璧人，走进去才不那么突兀。”王良佐自嘲地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个儿，和雷司狱站一起岂不是扎眼得很？”
“跟着我进去，我可以保护你。”雷映真指了指王良佐身后几人，“跟着他们在外面，你可能需要保护他们。或者你也可以赌那明安图会不会从你的方向逃走，反正要是放跑了他，回去军法处置。”
“那还是一起进去吧，我主要还是担心您的安危。”殷小七顿时拍拍胸脯，正义凛然道。
雷映真嗤笑了一声，带着殷小七往枣林外走去。待两人稍走远，王良佐身后一个高瘦的年轻人委屈道：“我们的身手也没那么差呀，他俩怎么还嫌弃上了。”
“你懂个屁，人家这是打情骂俏。”王良佐看起来很有经验地微微踮脚，敲了对方脑门一个栗暴，随后一摆手，“从另一边包抄过去，和剩下的几个兄弟把那破院子给我围好了，看到人冲出来就发信号，眼睛放亮些，别被人调虎离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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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效寺的后院里有三座偏殿小院，其中两座里面都是联排的厢房，专门用来给在寺里长住的香客们备着的。许安平所在的那间小院里更特殊一些，都是单人单户、单独的厢房，主要供一些贵客寄住，院门口也有专门负责守卫的巡照僧人，以维系安全。
不过毕竟只是寺庙里的小院，不会有多么戒备森严，雷映真和殷小七走到院子侧面一人多高的院墙外，稍稍助跑了一下就登着墙面攀上了墙头，她转过头，看到殷小七也已经熟练地攀到了院墙之上。
“差点忘了，这事你比我熟练。”雷映真淡淡评价了一声，翻过墙头，轻盈地落在院内的地面上。
殷小七紧随其后，虽然落地的时候稍稍狼狈地打了一个滚，不过也确实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刚才在院墙之上的时候就已经仔细观察过，他们翻进来的地方正好是一间厢房的后方，堆着几个落满尘土的破旧水缸和半扇残破的木门，看起来平时很少有人经过。
“许安平住在哪一间？”殷小七拍了怕身上刚才沾上的尘土，轻声问道。
“纸条里说是东北角，墙上爬着红白两色三角梅的那间。”雷映真探出头去四下一望，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就在那边。”
院子里目前有两个小沙弥正在担水经过，看见两人的时候也没特别在意，只是双手合十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殷小七莫名又想起刚才枣林里王良佐的那句“一对璧人”，看着走在前方身形窈窕的雷映真，不由得有些恍惚。
小院不算太大，没几步两人就走到了那间墙头爬满了三角梅的厢房前，殷小七稳了下心神，和雷映真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将手握在刀柄上，便径直上去敲了敲厢房的门板。
“什么事？”里面传来一个略有些警惕的声音。
“许施主，今日早课有僧人在大雄宝殿捡到了一个香囊，住持让小僧问一下是不是您掉的。”殷小七经年查案，这借口张口就来。
“我没有什么香囊。”里面的声音不耐道。
“还烦请许施主开门确认一下，以免小僧难去交差。”殷小七继续说道。
“这些秃驴真是麻烦。”里面的人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是一阵桌椅声响，殷小七退后半步，蓄势待发，准备一会儿一开门就直接将对方踢倒。
等了一小会儿，门却迟迟未开，殷小七耳朵微动，面色一变，猛地将那蓄势的一脚直接踹在厢房木门上。
原本插着的木门被殷小七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开，只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正爬上窗口，将将往外一跃，消失在窗外。
“追！”殷小七一时间也不知道何处露了马脚，只来得及喊了一句，就猱身往窗口冲去。
正要翻出窗外的时候，殷小七被身后的雷映真扯了一下，随后就看到一个丝绢软枕被从窗外扔了出去。
窗外噗的一声响，刀光掠过，正斩在那个丝绢软枕之上，外面原本打算埋伏的那人低骂了一句，知道再没法偷袭，转身全力奔逃而去。
殷小七身形被这一刀吓得一顿，惊出一身冷汗，身侧雷映真趁着这个空当越过他，然后动作流畅地跃起，轻灵地穿过窗口，只丢下一句话：“跟上。”
殷小七忙翻出窗外，跟着雷映真紧追着前面那人的身影。雷映真跑在前方，边跑边摸出手弩，可惜还没来得及上好机括，就看到那人踩着墙边一口破缸麻利地翻上了墙头，消失在墙的那一边。
雷映真忙掏出怀里的骨哨吹了几声，给守在院外的王良佐一行人指示方向，让外面的人堵住那疑似明安图的逃亡之人。
等她翻上墙头的时候，却听到四周几乎同时传来好几声骨哨声响，原本应该在外面围捕的墨卫却一个都没有看见，只见到远远几个身影冲进了枣林之中。
“王良佐他们人呢？”殷小七跟着跳下墙头，疑问道。
“不知道，先追。”雷映真皱着眉说了一句，追着那几个身影消失的方向也冲进枣林之中。
虽然已经临近午时，但是枣林里树木枝丫茂密，雷映真和殷小七二人冲进枣林以后，再也看不见被追之人的身影，只能凭着前方依稀传来的声音小心往前追去，原本香甜的枣花香气现在让有些担忧王良佐行踪的雷映真觉得有些烦腻。
“应该是这边。”殷小七指了指右侧被砍落在地的枣树枝条。
“你带路。”雷映真见状很干脆地和殷小七换了一下身位，让殷小七一边观察痕迹一边追蹑。
两人在枣林里跟着前方的痕迹转了几个弯，就听到一阵窸窣声传来，随后雪亮的刀光突地从枣林的林木里闪出，走在前方的殷小七狼狈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就在雷映真准备还击的时候，就看到冲出来追击的人影突然举着刀愣在原地。
“你怎么在这？”两边同时喊出了这句问话。
枣林里冲出来的人影并不是他们一直在追踪的那个疑似明安图的人，却是一身黑色箭袖衣衫的王良佐。
“嗐，刚才突然院子各个方向都有示警的声音传来，我还在奇怪呢，就看到一个人从墙头跳了出来，这就跟着追了进来，结果这倒好，七拐八绕，和你们撞一块了。”王良佐有些沮丧地说道。
“你守的是哪个方向？”从地上站起来的殷小七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插口问道。
“南边那段后墙，怎么了？”
“咱们追的那人是从东边翻墙出去的。”殷小七转头对雷映真说道，“这院子里不只藏了明安图一个人，有好几个人分走了咱们的兵力。”
“先把人都喊回来吧，别被各个击破了。”雷映真啧了一声，掏出骨哨，吹起一个四短一长的音调，这是墨卫里集合的信号。
枣林各处响起几声低沉的鸟叫声回应，没多久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穿着黑色箭袖的几名墨卫依次面色难看地从枣林各个方向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捂着肩膀，上面血渍斑斑，看起来受了伤。
“什么情况？”王良佐走上去，边示意旁人帮受伤那人包扎，边问道。
“对方是两个人一起冲出来的，身手不差。”受伤的那人苦着脸，“不是建虏的人，感觉刀法是军中行伍的路数，和咱们有点像，要不是接应的三个兄弟来得快，我可能就折在那了。”
“不是建虏的人？”王良佐的眉头紧锁，“难道这许安平另有身份？”
众人沉默了一下，各有所思之时，突然听到枣林上空传来几声扑扇翅膀的声音和咕咕咕的鸽鸣。
一只黑色的墨鸽从空中落下，直直落在了雷映真的肩膀之上。
“也幸亏刚才吹了几声骨哨，不然这么密的林子，这鸽儿估计找不……”王良佐笑着说到一半，眼睛落在雷映真肩膀的那只墨鸽身上，却突然僵在原地。
那只墨鸽颇有灵性地歪了歪头，随后蹦跳着落在雷映真抬起的手腕上，看清它模样的雷映真手里的佩刀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怎么了？”殷小七被两人惊惶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看四周。
枣林里依旧花香浓郁，偶有几瓣细碎的黄色枣花花瓣随风飘下，落在这一群或站或立呆若木鸡的墨卫身上。
“公……公输大人……”王良佐突然抽了抽鼻子，声音哽咽。
“啊？”殷小七愈加摸不着头脑，看着那只歪着脑袋用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的墨鸽，心里涌起一个荒谬无边的念头，荒谬到他后半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都有些不自信，“公输大人……转世了？”
“墨羽白额，这是公输大人用来传信的墨鸽。”雷映真擦了擦眼角，用另一只手轻抚了一下那只墨鸽的背脊。
那只墨鸽浑身黑羽，惬意地弯起脖颈，用带着一簇白羽的额头蹭了蹭雷映真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