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庙祭祀半月后,北镇抚司诏狱。
一间散发着恶臭的昏暗囚室里,曾经风光无限的当朝首辅顾秉谦,如今身着一身粗布囚衣,足上戴着满是铁锈的镣铐,瘫坐在囚室的一角。
半个月前在顾府,顾秉谦还满面红光和高官勋贵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现如今的他须发虬结、满身污垢、双目无神,原本有些富态的身躯也消瘦了许多,不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受什么酷刑,身上没有多少血痂伤痕。
囚室外间的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边上端坐着一名看守的锦衣卫狱卒程烨,他知道这里面关着的这位是曾经的一品大员,身上牵扯着王恭厂大爆炸和火神庙行刺两桩大案,连九千岁都来问询过一次,程烨自然不敢轻易和对方搭话,只是尽职地坐在那边,祈祷着赶紧有人来和他换值。
果然程烨的认真小心得到了一些回报,随着吱呀一声推门声响,面无表情的年轻百户骆养性直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进来的是身形魁梧的指挥崔应元,原本不是很大的囚室外间立刻显得拥挤了许多,随后这两人都分立两旁,原本端坐着的陈烨也赶忙站起身来,对着门外行礼道:“见过镇抚使大人。”
门外施施然走进来的正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他身着朱红色飞鱼服,薄薄的嘴唇紧抿着点了点头,随后挥手道:“你辛苦了,暂且回避一下吧。”
程烨忙不迭地回了一声得令,就如蒙大赦般地离开了这间要命的囚室。作为一个小小的狱卒,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座镇杀了无数高官勋贵的北镇抚司,能够生存下来的第一要务就是:知道得越少,你就越安全。
囚室里间的顾秉谦也听到了外间的响动,看见了半个月前还在他府上笑着给他敬酒的许显纯,双目睁大,半跪半爬到囚室内外间的栅栏处,涕泪横流地哀号道:“许兄弟,你最了解老夫,老夫怎么会做下如此弑君谋反之事,老夫是冤枉的啊……”
许显纯略有些厌恶地用衣袖掩住口鼻,坐在桌边,示意崔应元关上了囚室门,这才开口打断了顾秉谦来回反复的哭号声:“你往后去些,味道太大了。”
原本还在表演的顾秉谦听到这句突兀的话也是一愣,然后连忙赔笑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边上:“是老夫唐突了,许兄弟你看这样可好?”
许显纯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放下掩着口鼻的衣袖,从骆养性手里拿过一卷卷宗,边翻边慢条斯理说道:“顾秉谦,你勾结建虏,谋划王恭厂爆炸,致京师百姓死伤四千一百六十三人,后又募集刺客于火德真君庙前行刺圣上,意图谋逆,数罪并罚,依《大明律》,当抄没家产,并夷三族,凌迟处死,你可知罪?”
“许兄弟,老夫冤枉啊!老夫和那些人只是点头之交,是有人陷害于老夫啊!”顾秉谦激动地喊道,“就半个月前,犬子寿宴,您不是也来老夫的宅子做过客?您当时肯定也看到了,那天老夫宅子里来往那么多人,很多都只是借势的小人,老夫和他们根本无甚关联啊!”
“有没有关联不是你说了算的。”许显纯将卷宗推到一边,继续道,“你在李阁老胡同的那座宅子已经被我们抄了,在秘库里查抄出黄金八千七百三十两,白银九百三十一万四千三百两,地契田契一千四百五十七亩。”
“这……这……”听到这些话,顾秉谦双膝一软,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瘫坐在地上,随后想起什么一般,看着许显纯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心翼翼地换了称呼道,“许大人,这些……这些都是老夫准备孝敬给义父九千岁的……”
“放屁!”许显纯瞪了囚室里的顾秉谦一眼,重重拍了拍木桌,怒斥道,“魏厂臣品性高洁,怎会要你这些贪腐之物?”
高洁个屁,老夫当时这个首辅的位子,还是找这阉人花了两百万两银子疏通的……顾秉谦好似吞了个苍蝇般恶心,在心里怒骂了一句,嘴里自然不敢反驳,只能点头如捣蒜般道:“是是,是老夫妄言了,老夫知错了,这些,这些都充公,充公!”
“另外还在秘库里查出火药一百三十石,甲胄一件。”许显纯眯起眼睛,用手指轻敲着桌面,“顾秉谦你好大的胆子,是真的想谋反啊?还不速速交代!”
“不……不可能!老夫秘库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顾秉谦吓得一身冷汗,随后眼珠一转,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指着囚室外室的许显纯几人狂笑道,“哈哈哈哈,老夫知道了!老夫明白了,你们这群阉狗就是想要栽赃于我,血口喷人!”
看对方神态不似作伪,许显纯眉头微皱,转头对骆养性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顾秉谦知道自己已无幸理,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刻意伪装奉迎,开始不停破口大骂许显纯和锦衣卫,直到他开始张口闭口骂起魏阉的时候,许显纯终于冷冷开口道:“让他闭嘴。”
站在一旁铁塔般的崔应元直接唰的一声抽出了腰侧的雪亮长刀,两步就跨到了囚室栅栏的边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名身形高大、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对视着对方满是杀气又不带丝毫表情的双眸,刚才还在满地打滚撒泼的顾秉谦,立刻识相地如鹌鹑般乖巧地缩回了囚室的一角。他清楚地明白虽然自己可能已经难免一死,但是栅栏外的这人可以轻松地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没多久敲门声响起,随后骆养性领着另一个戴着镣铐、身着囚衣的人走了进来。此人披头散着一头花白头发,遮着大半面庞,站在囚室外室里瑟瑟发抖。顾秉谦偷偷打量了一会儿,愣是没有认出来是谁。
“说说吧,顾宅那间秘库里火药和甲胄的事。”许显纯说道,“听说都是你在打理?”
“是是,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这些东西都是顾秉谦让小人收的。”那人惶恐地说道。
听到这句话,囚室内室里的顾秉谦顿时认出了这人的身份,他猛地睁大眼睛,不顾一切地扑到栅栏前,伸手喊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这是在诬陷老夫!”
那个披头散发的人抬起头来,露出眉眼,正是半个月前在顾宅负责迎送往来宾客、顾家在京城真正意义上的大管事、顾秉谦的堂弟顾秉诚。
只是这时候自己这个信任有加的堂弟,在顾秉谦面前不再唯唯诺诺,而是目光闪烁地避开他的视线,自顾自说道:“顾秉谦让小人收留了不少前来投奔的豪客,为他办些肮脏事。其中有一个用枪的好手唤作燕客,因为身手了得,好几次事情办得漂亮,就让他领了一队人。这人介绍了几个所谓的辽东绿林豪商,这些人为了拿到户部的辽东盐引,上供了不少财货,那火药和甲胄就是那次一起进的秘库。”
“胡……胡说!那些辽东人给的那批财货都是黄金白银以及东珠鹿茸,哪有什么火药甲胄?!”顾秉谦这时候也知道孰轻孰重,倒卖盐引不过是贪腐之罪,藏匿火药甲胄可是谋逆之罪,自是不敢再多隐瞒,竹筒倒豆般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大人明鉴,这火药和甲胄都是从那批箱子里起出来的,当时这顾秉谦让小人千万不要开箱,小心放好,小人也就没有查验。”顾秉诚继续说道。
“你胡说!”顾秉谦下意识地喊了一句,突然顿了一下,这时候也想起,当时那个戴着头巾的中年豪商神秘地和他说,这十几箱东珠都是辽东外海打捞出来的,要尽量少见光亮,于暗箱中收藏妥当,才能尽可能保住明辉,免得折损了价值。当时那中年豪商还特地开了其中两箱给顾秉谦查看,里头个个都是樱桃大小的浑圆上品东珠,价值连城,晃得他老眼生疼,他当时满心欢喜地让顾秉诚收入秘库,还特地叮嘱不要开启以免折损。
顾秉谦嘴里发苦,顿时失去了刚才还在支撑自己的那股不平之气,贴着栅栏瘫倒在地上,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囚室顶端的那一方小小的气窗,颤巍巍道:“这些人……陷害老夫啊……”
许显纯听到这里,自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顾秉谦定然是财迷心窍,替那些建虏刺客收钱办事,只是没想到对方要办的事不是谋财求官,而是刺杀谋逆。可笑顾秉谦一介首辅,为了区区十几箱财物,就这样把自己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行了,押下去吧,你不是首恶,好好交代,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许显纯挥了挥手。
“谢大人!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顾秉诚双腿一弯,就要跪倒在地磕头道谢,却被身后那名年轻精干的锦衣卫一把抓住,一股大力从背后提起,轻松将他拽了起来。
骆养性拽着顾秉诚,往门外推搡了一下,呵斥道:“还不快走!”
顾秉诚忙点头称是,随后就被骆养性带离了囚室。许显纯合上桌上的卷宗,也站起身来,和崔应元一起往门外走去。
听到外室的动静,瘫倒在地上的顾秉谦猛地挣扎起来,双手扒着栅栏哭喊道:“许大人,你不能把老夫丢在这里啊,老夫可是当朝首辅,罪不至此啊!”
许显纯本已走到门边,听到这句话转身嗤笑道:“你这间囚室,弘治四十一年的时候,当时权倾朝野的权相严嵩在这里被关了整整两个月,随后被削籍抄家,死于墓舍。你区区一个靠攀附爬上来的首辅,还犯了谋逆之罪,在北镇抚司里连个屁都不是,还是多想想还能交代些什么,保个舒服点的死法吧。”
说完这句话,许显纯带着崔应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囚室,把那位一品大员的哭号关在身后。
门外押送走顾秉诚的骆养性也已经返还,笔直如枪地站在一旁等候着。
“查到了吗?”许显纯继续往前走着,对跟在一旁的骆养性问道。
“那名燕客,看起来和去年杨涟一案也有关联,当时曾买通狱卒进来见过杨涟等人一面,恐带走了一些遗言遗物。”骆养性回禀道。
许显纯眯起眼睛:“杨涟一案乃是九千岁着我等查办,事后朝野反对声愈烈,看来此人带走的遗物怕是有些蹊跷。”
“是的,这次他又混进顾府,和建虏勾结,还和王恭厂一事牵扯甚深,说不定本身就不是我大明之人。而且这燕客,和属下盯梢的……”骆养性停了一下,继续道,“杨理刑官,也有过几次接触。”
“继续查,此人特征显著,如果还在京城,必然逃不开我们的眼线。”许显纯狠狠道,随后想到了什么,问道,“燕客带来的那名辽东中年豪商首领,有更多的消息吗?”
“此人名为徐安民,自称辽东人,在米市口租住。”
“米市口……怎么有点熟悉。”许显纯皱眉。
“大人明鉴,当时我们突袭的那处建虏聚集地,就在米市口。这徐安民租住之地,和那间木料厂房,都是同一个刘姓商人名下的产业。”
“看来此人九成就是这次混入京城的建虏之一,看年龄地位,搞不好就是核心人物。”许显纯想了一下,继续问道,“海子桥刺杀一案,都察院那边的卷宗拿到了吗?”
“拿到了,但是上面含糊其词,如果不是为了查抄顾秉谦,还不肯给到咱们这边,应该是藏了不少信息。听说好像还有一个刺客被生擒了,但是被藏得很深,我们在都察院的暗探拿不到更多的消息。”
“这都察院里怕是有些问题。”许显纯啧了一声,摸了摸下巴,“那左都御史公输墨也很久未露面,说是养病去了,倒是他手下的那帮人最近出现得有些频繁,你说都察院的人,怎么会抓到刺客?这不是咱们厂卫的事吗?”
“镇抚使的意思是?”
“让咱们在都察院的眼线不要去查那些刺客的事了,既然被刻意隐藏,查多了反而容易暴露身份。”许显纯吩咐道,“让他关注一下公输墨原来的那批亲信,我总觉得都察院里藏了什么东西。”
“卑职明白。”
“另外那个徐安民,也着力继续查找,虽然王恭厂一事已经结案,但我有一种预感,此事还没有完全了结。”
许显纯说完这句话,盯着面前昏暗潮湿的囚室过道墙上挂着的那盏气死风灯,看着里面的火苗在明明无风的灯肚里微微晃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