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桥西侧两百米,京城远近闻名的四大铜锅涮肉店之一庆云楼,就坐落在此处。这庆云楼的铜锅涮肉最大的卖点就是一个鲜字,每日从京郊运来活羊数十头,在后厨现宰现片,羊肉片片薄厚均匀,平摊在青花瓷盘上,透过肉片能看见瓷盘上的栩栩花纹。
铜锅炭火高汤,再配上秘方蘸料,吃过的老饕们无不赞不绝口,这才过午时,店里早已坐满了食客。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喝着几壶黄酒,吃着几片蘸满香料的涮羊肉,便云山雾罩般侃谈起来,这话题上到天家秘辛、朝政大事,下到青楼妓院、勾栏戏曲,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庆云楼生意红火,一楼都坐满了大堂散客,二楼为数不多的八间雅间那更是十数日前就被订了个精光,特别是窗朝着什刹后海的三间,那更是一间难求,非达官显贵的关系没法提前订到。
今天这三间里正中那视野最好的“听海阁”,早早就来了一位中年食客,眉目深邃,戴着头巾,一副行商打扮,却是那名在京城藏匿了好几日的金国暗探额真明安图。偌大的“听海阁”一张可坐下十二人的大圆木桌,明安图却只点了一人份的铜锅涮肉、一壶黄酒,就把伺候的伙计赶了出去。京城里达官显贵有怪癖的人多的是,而当时来订这间的人走的又是当朝首辅顾秉谦的门路,负责二楼跑堂的伙计自然不敢多问,丢下一句“有事您尽管吩咐”就拉上雅间的木门,匆匆离开了。
“听海阁”这雅间朝着什刹前海的方向是四扇雕花精美的推窗,明安图看伙计关上雅间的木门,便将庆云楼雅间里一张黄花梨小灯挂椅拉到窗边,任由桌上的铜锅冒着热气,靠着椅背,有些怅然地看着火神庙的方向。
很快铜锅里的水就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这时候讲究的老饕就知道,要趁热将切得薄薄的鲜羊肉用筷子夹着小心放入铜锅之中,十几个弹指后,那羊肉片就会烫得正好,然后必须在五个弹指之间夹起烫好的羊肉片,放到庆云楼特制的蘸料油碟里打个滚,放入口中,那真是神仙都不换的享受。
可惜坐在“听海阁”里的明安图并不这么想,他只是任由那铜锅里的汤水翻腾,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张小灯挂椅上。
直到远远传来仪仗乐声,楼下也隐隐有骚动声传来。
“万岁爷出巡了!”“万岁爷这是要去哪啊?”“听说是去火神庙祈福的……”楼下叽叽喳喳地传来不少话语,坐在窗边那个中年食客眉头微动,看着东边鼓楼下大街的方向。
原本聚集在大街两旁的京城百姓被驱赶到一旁,很多人都被挤到了庆云楼的门口,让一楼的那些也想着看热闹的食客颇有些不满,但很快吵嚷声小了下去,因为两队扛着肃字旗的大汉将军出现在街面之上,随后就是那杆代表着至高皇权的黄底赤龙旗和龙辇缓缓出现在仪仗的队伍之中。
不知是因为随行的太监带的头,还是周围围观百姓们自发的呼喊,很快山呼般的吾皇万岁声响起,龙辇似乎听到了百姓的呼声,在街面之中停顿了下来,这让周围围观的京城百姓愈加亢奋,呼声再次波浪般响起,让明安图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铜锅里的高汤已经所剩无几,一股若有如无的焦煳味传来,那是庆云楼秘制的铜锅底料配菜煳在了锅底,但明安图不为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队伍前方海子桥的方向。
海子桥的桥面几乎和鼓楼下大街的街道平齐,所以聚集在庆云楼一楼的食客们和附近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无法看见海子桥下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个身处二楼雅间,居高临下而且一直紧盯着那边的中年食客突然看到,一群黑衣人悄然猫着腰从湖岸两侧包围了海子桥底,随后一张张弓弩拉开。
一直稳坐不动的明安图猛然站起身来,努力睁开双眼看着那个方向,可惜桥孔被桥面挡了个七七八八,距离又隔得太远,他最终还是没能看清桥孔下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阵剑拔弩张过后,这群黑衣人突然惊惶地四散开去,随后过了好一阵子才再次缓缓靠近了桥底。
大概半刻钟过后,在街面上停留了片刻的仪仗队伍再次前行,被六匹长翎金甲骏马拉着的龙辇再次缓缓前行,在欢呼声中安安稳稳地走过了海子桥,跟随着仪仗队伍,进入了桥对面的火神庙之中。
看着那杆龙旗消失在火神庙里,明安图握紧双拳,重重捶击了一下窗棂,转身拿过桌上的那壶黄酒,仰起头直接对着酒壶猛地灌了好几大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得太急促,明安图放下酒壶的时候轻咳了几声,眼眶微红,接着他紧闭着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略带伤感地将剩下的半壶酒倒在地上。
“台吉会记得你们的牺牲。”明安国用满语低声念诵了一句,随后将手中的空酒壶抛在桌上,黯然离开了这座热闹喧天的庆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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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雷映真站在火神庙飞阁流丹的荧惑宝殿前,看着宝殿里慈眉善目的火德真君神像,不满地对苏行问道。
“最终结果不就是如此嘛。”苏行的手握着腰侧的剑柄,面色淡然,丝毫看不出方才在海子桥底的狼狈。
“如果当时桥下那个火药被引爆了,就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了!”雷映真的声调微微提高了一些。
“那也不过你我可能一死,圣上本就是万无一失,这才是我们最重要的目的。”苏行说道,“圣上根本就不在那辆招摇的龙辇之上,任凭这些人机关算尽,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
“强词夺理。”雷映真虽然承认其实对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嘴里依旧不肯认输,毕竟原本志在必得的一次埋伏,要不是阴差阳错那几份火药都因为渗水没有被点燃,差点变成同归于尽的惨剧,任谁都有些心有余悸。
不过雷映真现在心里七上八下般地异常,最大原因其实并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的恐惧,而是当那名刺客成功点燃火捻引线之时,那个平时看起来最为滑头、连遇敌之前都需要她来开路的五城兵马司吏目,竟然义无反顾地将她扑倒,挡在身下。
雷映真转过头看了身边的殷小七一眼,却只看到对方眉头微皱、眼神失焦,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虽然确实出了点意外,但是我们已经成功抓到了刺客,也追回了火药,你还在担心什么?”雷映真低声问道。
殷小七摸了摸后脑,张嘴欲言,突闻荧惑宝殿中,一声洪亮高昂的“开坛”声响起,四周鼓乐笙箫低低奏响,一名头戴五岳真形冠、身着金丝银线星辰日月绣紫袍法衣、看着仙风道骨的火神庙住持走了出来。
此次禳灾祈福的罗天大醮供奉三千六百神位,要整整操办三日。当然皇上只需要在开坛的第一日亲自往火德真君像前上一炷香,这最重要的流程就算走完了,剩下的都是火神庙里的道士们烦琐而又一丝不苟的科仪而已。
殷小七透过烟雾缭绕的殿门空隙,看着那位头戴二十四旒冕冠、身着十二章纹饰衮服的年轻皇帝挺直着身躯走上前,将三炷粗大的描金长香插在了火德真君神像前的铜制香炉之中。
殿门口的火神庙住持见状一挥手中的拂尘法器,四周侍立的道士们立刻齐声念诵起经文来,整座火神庙里响起语调玄妙的诵经声。殷小七晃了晃脑袋,将原本的一些念头抛至脑后,静静地和众人等待斋醮仪式礼毕。
两个多时辰过后,罗天大醮今日的科仪暂时告一段落,和来时不同,皇帝这次大大方方坐进了龙辇之中,殷小七随着仪仗队伍回到了皇城,等看到苏行和龙辇一起进入了皇城高耸的北安门,殷小七长出了一口气,知道原本悬在头上的那十日之期的危险,应该是终于平安度过了。
“你刚才在火神庙里想说什么?”雷映真并没有跟着皇帝的车驾一起进入皇城,而是留在殷小七身边,问道。
“没什么,都是一些小事。”殷小七想了想说,“顾秉谦那边怎么办?”
“那五名刺客只活下来一个,王良佐已经带回都察院了,会悄悄放在我们墨卫的地方审讯,这‘孙儿首辅’应该蹦跶不了几日了。”雷映真说道。
殷小七抬起头,看着夕阳的光芒在皇城红墙的琉璃瓦上镶了一层金边,觉得这十几日过得如梦似幻,不由得摸了摸胸口那块御赐金牌,叹道:“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时许给我的北城兵马司指挥,还算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