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王良佐就着微弱的月光用草藤和树枝绑了两个简单的火把,用随身的火折子点亮后和另一名只受了轻伤的都察院皂吏一人一支,一前一后地拿在手里。
火光随着夜风晃动,那名受伤最重的都察院皂吏被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剩下的几个人搀扶着他,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借着火光在杏树林里摸索着往外走。
没几步他们就走到树林的边缘,看到陆志国三人的尸体横陈在地上,血已经干涸。雷映真借着火把的亮光简单翻检了一下三人的尸首,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现在一行人几乎个个带伤,这些尸首只能暂时丢弃在这里,等回头派人来带回去让仵作做进一步的查验。
不过等到和塔碑林剩下的三个人会合以后,殷小七一眼就发现了问题:“燕客的尸体哪去了?”
史可法猛然转头,这才看见在晃动的火把光亮下,原来燕客躺着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
都察院的几名皂吏立刻拔出了佩刀,警戒地看着四周。墨鸽再训练有素,也无法在夜间视物,他们一行人现在可谓孤立无援,这突兀的变数让众人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
“是野兽还是其他人来过?”雷映真转头对刚才躲在塔碑林的那两名受伤的都察院皂吏问道,“你们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卑职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后面,不过应该是没有什么大动静,不然没道理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察觉到。”其中一人苦笑道,另一个人也摇了摇头。
殷小七看了王良佐手里的火把一眼,后者现在对他已经佩服有加,很有眼色地将火把凑到近前,殷小七蹲伏到燕客尸体原来所在的位置细细查看了一番,随后说道:“没有看到有拖行的痕迹。”
“没有拖行,也没有声响,难道是…… ”史可法感觉周围的夜色愈加阴冷,忍不住抖了一下,嘴里如诵经一般反复低声念叨着那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搞不好真是自己爬起来逃走了。”殷小七故意咧着嘴对史可法笑了一下,随后捻了捻地上的草叶,那上面沾着燕客刚才留下的血迹,“刚才咱们是不是没有人去探查这个燕客到底死透了没有?”
“没有,当时那群建虏来得突然,我冲进树林前只瞥到了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以为他已经重伤死去了。”王良佐回忆道。
剩下的几个人也纷纷摇头,当时问话到一半突然被人偷袭,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是想着应对突然出现的未知敌人,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一个重伤的江湖客身上。
“这燕客很有可能只是趁机装死,然后趁乱逃了。”殷小七眯起眼睛,看着塔碑林后方那看起来可以吞没一切的夜色。
“他受伤那么重,怎么还能逃得悄无声息?”史可法疑惑地说道,燕客当时就在他身后几丈的位置,他们竟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或许,他并没有伤得那么重。”殷小七嗅了嗅指尖,“地上留下的血迹已经有些腐败的腥臭味道,按现在这种天气,这种腐败一般需要接近四个时辰才会产生。我们遇到燕客的时候,现在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估计当时浸透他身上的血迹大部分是当时追击他的人留下的。”
“你是说,这个燕客是在诈作重伤?”雷映真眉头微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没法猜到了,不过当时我们确实没有第一时间仔细确认他的伤势,他身上那么多的鲜血和整个人的虚弱感觉,让我们根本没有产生怀疑,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话语里的信息所吸引,也没有人会想到他的伤势会有问题。”殷小七回想了一下,“估计这个燕客一开始也没想到诈死,本来可能只是打算诈伤而已,只是正好被那群追兵赶到,于是索性就趁乱诈死,然后悄悄脱身。”
“那他说的那些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雷映真的声音略带了些焦灼。
“不管几分真假,我们都得去一趟崇效寺看看。”殷小七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角被烟尘遮盖得影影绰绰的上弦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太晚了会生更多变数。”
“你们先带着伤员回去,崇效寺那边我和殷吏目过去就足够了,那边不是这种偏僻小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雷映真对王良佐嘱咐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们谁身上还有多的弩箭,给我一点。”
都察院众人一般为了行动方便,弩箭随身携带的都不会太多,杏树林那一场遭遇战,他们把随身携带的弩箭都已经射完,倒是当时在塔碑林第一时间受伤的两个人身上还存着一些,王良佐将他们手里的弩箭拿了一大半,都给了雷映真,也不过七八支而已。
“说起来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好奇,为什么只有雷司狱你的那具手弩那么与众不同,不但可以折叠组合,看起来还是一个可以连续击发的设计,王良佐他们的都是普通的手弩,我还以为这是你们都察院的标配呢。”殷小七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指了指雷映真手里那具异于常人的手弩,“难道只有司狱才能配这种高级货?”
“不,公输大人也有一具,整个都察院只有两具。”雷映真将拿到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地填入机括之中。
“这是因为……你是公输大人的私生女?”殷小七嘴巴比脑子更快,直接导致了雷映真杀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
“这是我家胞弟发达做的,自然不可能人手一具。”雷映真边说边将弩箭匣子后面的推杆用力掰起,算是把这具复杂的连射手弩的上弦工作全部完成,“虽然是仿造诸葛连弩设计,但是所有的构件尺寸要求精确到毫厘,公输大人后来也曾把图纸悄悄送去给工部,那边的匠人仿制了几个月,告知我们没法量产,所以发达做的唯二两具,一具在我手里,一具就留给公输大人收着了。”
“可惜了,此物收纳便利,上弦后还可连续击发,实在是巷战利器。”殷小七搓了搓手掌,笑嘻嘻地说道,“雷司狱的这位胞弟,啥时候能给我引见一下?小小年纪如此了得,我很是仰慕。”
“如果公输大人交代的事你办得好,也不是没有可能。”雷映真说完瞥了史可法一眼,对殷小七问道,“你这位熟人,是不是也和良佐他们一起撤离比较好?”
“我也正有此意。”殷小七点点头,转身伸出手捏了一下史可法的肩膀,“宪之,你也和他们一起走吧。燕客现在下落不明,你注意安全,最近尽量不要单独去什么僻静之所,如果收到燕客的消息,第一时间联系我。”
史可法知道他现在留下只是累赘,他回手按住肩膀上殷小七的手掌:“正阳你自己也小心,打不过记得跑。”
殷小七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抽回了手:“我晓得。”
随后他对王良佐抱了抱拳:“辛苦良佐兄,麻烦帮忙把宪之送回安富坊,他没有宵禁通行腰牌,宵禁哨卫那边还得麻烦你打个招呼。要是不太方便的话,让他在都察院附近安顿一宿也是可以的。”
“殷吏目客气了,三法司附近昨天烧了个七七八八,怕是没法落脚,我还是带他回安富坊吧。”王良佐很客气地回了一下礼,随后利落地带着众人离开了义冢。
看着王良佐举着火把带着一行人渐行渐远,殷小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哎呀,忘了件大事。”
“什么事?”雷映真被他紧张的表情唬得心下一跳。
“严格说起来,那帮人跑得七七八八,良佐兄弟,你是不是得去昙花寺里挂单啊?”殷小七将手拢在嘴边,朝着前方喊道。
原本身形笔挺走在远处的王良佐脚下一个踉跄,狼狈地加快了脚步,殷小七身边的雷映真摸出块饴糖丢进嘴里,随后面无表情地抬起右脚,直接把殷小七踢了个大马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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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效寺建于唐朝贞观年间,历经千年盛衰而不倒,是京城远近闻名的千年古刹。不过崇效寺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还是旧元末年元顺帝时候重建改的名,有崇仰效仿唐太宗贞观之治之意。当然这些空话都没有什么屁用,很快各地义军四起,元朝分崩离析,太祖高皇帝一统山河,改朝换代。
后来世宗皇帝期间,内官监的大太监袁福与当时驻寺高僧了空和尚一同修葺翻新扩建了崇效寺,使得崇效寺占地翻了几番,周边几百亩良田也划为了崇效寺寺田。随后内官监丁字库掌监李朗又捐献白银五百两,在崇效寺院增建了一座藏经阁,一时间崇效寺在京城声望日盛,香客不绝。
和昙花寺那座偏僻小寺不同,崇效寺单是僧录寺度牒正式登记在册的僧人就有一百余人,更不要说每日留宿的各地香客也有几十近百人,加上那些依附崇效寺的佃农,整个崇效寺四周日常怕是有两三百人在活动,比南城一些胡同居民都还密集一些,所以估计这也是那群潜伏进京城的建虏不敢直接硬闯进去搜人的原因。
殷小七和雷映真赶到崇效寺山门的时候,白纸坊的更夫已经敲过了一更,崇效寺高耸的山门紧闭,门口两盏长明石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淡淡的檀香弥漫在四周。
雷映真和殷小七对视了一眼,后者举着火把,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雷映真轻哼了一声,径直上前抓住山门上硕大的铜制门环,重重叩响了几下。
寂静的夜里,叩门声显得愈加刺耳,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山门一侧的侧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看起来有些迷糊的小沙弥探出半张脸,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略带不耐地嘀咕了一句:“今日已闭寺,施主请明日再来吧。”、就要关上侧门。
雷映真一个箭步走上前,伸手按住了即将关上的侧门,另一手将腰牌解下,递到那个值守的小沙弥面前:“都察院办事,麻烦通传一下。”
那个小沙弥被吓得一个激灵,随后瞪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雷映真的都察院腰牌,忙不迭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官爷稍等,小僧这就去通传。”
大概过了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就看到一个穿着僧袍的中年僧人匆忙赶了出来,他再次核实了一下雷映真手里的腰牌后,立刻半是忐忑半是热情地将雷映真和殷小七二人从侧门请进了山门之中。
“贫僧是崇效寺知客,法号定虚,不知两位都察院官爷怎么称呼?这么晚拜访本寺是有什么事?”中年僧人定虚单手执无畏印,问的时候虽然脸上带笑,但是嘴角略有些僵硬,看起来对于都察院的突然夜访还是有着不小的戒心。
“都察院司狱雷映真,西城兵马司吏目殷小七。”雷映真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人的身份,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我们追查的一名要犯今日到过你们崇效寺,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印象。”
“这……雷司狱您这要求有点难办了。”这名值守的知客僧定虚一听这两人只是一个司狱和一个吏目,语气上的恭敬就少了两分,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本寺每天进出的香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可能人人都有印象。”
“那人带着一个小孩,手持一杆长枪或者一个长布包,穿着棕绿色戎装,满脸络腮胡子,看起来四十五六,这么显眼的特征,定虚师父看到一定会有几分印象的吧?”殷小七笑着说道。
“唔……”定虚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应该是没有见过,不过每日进香的香客众多,可能贫僧漏看了也说不定,要不两位明天再来一趟?贫僧帮你们也问问其他师兄弟?”
“哪等得到明日,定虚师父就把他们叫起来一起问一下吧。”殷小七直接说道。
“这……这怎么使得,寺里几百号人,大晚上这一点小事喊起来岂不是都乱了套。”定虚忙摆了摆手,随后加重了语气,“寺里还住着好几家贵人的家眷香客,到时候惊动了她们怕会给您两位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没事,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殷小七不在意地拍了拍腰侧的佩刀,“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定虚师父将众僧喊起来问询一下为好。”
“官爷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定虚叹了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掌对跟在身后的小沙弥比了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地停下脚步,悄悄蹑行远去。
殷小七瞥见了那个小沙弥的动作,没有动声色,只是继续堆着笑问道:“那定虚师父,寺里今天有没有留宿的小娃娃?或者有香客遗失在此处的孩子?”
定虚的眼角微紧,强作镇定道:“殷吏目说笑了,本寺留宿的都是虔诚的香客,怎么会有孩子留在寺中,就算是走失的,我们也会第一时间送去官府的。”
定虚的话音刚落,突然前方的侧殿里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旋即好像被人按压了下去,呜咽模糊了一阵后,没了声息。
一行人不由自主地都站停了脚步,殷小七打趣道:“定虚师父,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这千年古刹里,还会闹鬼不成?”
“许是哪个香客偷偷藏了孩子带进来,有些香客总是这样,不遵循寺里规定,贫僧回头就去规劝他们。”定虚干笑了一下。
“不如我们一起帮着定虚师父去劝诫一下吧。”殷小七抬脚就要往那个侧殿的方向走去,结果眼前一道黑影闪过,被定虚拦在了面前。
“怎么,定虚师父这是要妨碍都察院办事?”殷小七冷笑了一下,“还是说,崇效寺在配合窝藏要犯?”
“阿弥陀佛。”定虚长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一群持棍的巡照僧人从侧殿鱼贯而出,将三人隐隐围在正中。
“前方是香客住地,多有贵人女眷在此借宿颂佛,还请两位官爷见谅,明早再来,不要让贫僧难办。”定虚语气很客气,目光却紧盯着雷映真和殷小七二人。
殷小七环视了一下四周二十几名精壮巡照僧,笑着对雷映真说道:“雷司狱,想不想会一会十八铜人阵?”
雷映真施施然取出手弩,将弩箭一支支上弦,看着面前面色大变的定虚,淡然道:“我一直很想试一试传闻中的铜头铁臂,能不能挡得住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