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挡不住。
雷映真眼眸微眯，举起手弩直接指向了定虚的方向，他身边的几个巡照僧不自觉地退开了半步，让他的脸色愈加难看。
“两位官爷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定虚语气里没有了刚开始时候的镇定，色厉内荏道，“你们的弩箭再锋利，又能射出几支？”
“我手里这支特制的手弩，能够连续射出五支弩箭。这么近的距离，应该可以轻松带走这里五位高僧的性命。”雷映真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蠢蠢欲动的巡照僧们，“哪五位想先登极乐的，可以先上前一步。”
定虚的脸色阴郁，咬了咬牙，眼里精光闪过，手微微举起，准备下令众巡照僧一拥而上，先绑了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官吏。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突兀地响起，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轻佻，殷小七笑嘻嘻地喊了一句佛号，“定虚师父，出家人何必妄动嗔念。在下虽然只是西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小吏目，但是此案关系重大，今夜也是报备了都察院过来贵寺查案的，要是都察院那边等不到我们的复命，怕是明天得拉着一堆人马把贵寺查个底朝天，那岂不是更叨扰佛门清净？”
这句隐隐的威胁让定虚心里一沉，微举的那只手却是再也挥不下去。
“再说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我们只是查到有一名要犯可能将一名大概五六岁的男孩趁乱藏在了贵寺。”殷小七看着定虚的眼睛，“不知定虚师父，是否可以派人去寺里各处查问一二？”
定虚听完殷小七这句话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双手合十道：“官爷说得对，贫僧关心则乱，这就安排人协助查找，还请两位官爷随贫僧去客堂饮茶稍候。”
定虚说完这句话，挥了挥手，原本虎视眈眈围着殷小七和雷映真二人的巡照僧们后撤到一旁，随后定虚伸手向着右边一引，和煦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客堂在这边，灯烛昏暗，二位还请小心脚下。
雷映真面色不豫，还想说些什么，殷小七伸手按住了她握着手弩的那只手，微微摇了摇头，随后转头对定虚笑道：“有劳了。”
那群来势汹汹的巡照僧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中，和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只留下两人在前方提着灯笼照亮道路。雷映真见状也不再多说，收起了手弩，安静地跟在殷小七身后，和定虚一起往客堂行去。
崇效寺的客堂在主殿的西侧，穿过一扇古色古香的木门，走过一条狭长的石板过道，就拐进一间僻静的院落。院落里栽种着三株枝繁叶茂的枣树，现在正是开花的时节，虽然夜色遮掩下看不分明，却可以闻到扑面而来的枣花香气。
院落的深处就是崇效寺的客堂所在，毕竟是京城有名的千年古刹，崇效寺客堂就算是在一更的深夜也依旧灯烛通明，定虚领着殷小七和雷映真走进客堂，将两人请到客堂主座上落座，客堂里原本当值的照客僧恭敬地给他们上了一壶清茶和几个果盘蜜饯。
“两位官爷请用，这是本寺僧人们自种的禅茶，虽然不如茶行里的好茶醇香，但胜在清和淡雅，也算别有一番风味。”定虚笑着说道，一点也看不出刚才的剑拔弩张。
“定虚师父自谦了，崇效寺的禅茶在京城里名气可一点也不小，听说很多香客都说崇效寺花茶双绝，今夜虽然无法赏花，但这禅茶却可以好好一品。”殷小七抿了一口禅茶。
雷映真没有喝茶，只是四处张望着客堂的角角落落。
“雷司狱可是在找什么？”定虚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张口问道。
“哦没有，就是第一次过来，看清楚门窗位置，一会儿打起来也方便些。”雷映真认真地说。
殷小七扑哧一声，抿在嘴里的禅茶差点喷出去，对面坐着的定虚尴尬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得很难看：“官爷说笑了，贫僧已经派人去寺里查找，如果你们要找的那个小孩真的被留置在寺中，肯定是能够找到的，还请司狱少安毋躁。”
“那是最好。”雷映真点了点头，也不动面前的禅茶和果盘，只是将后背靠在椅背上，双目微眯，纤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
客堂里陷入尴尬的静谧之中，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定虚听着雷映真那不紧不慢的敲击声，觉得客堂的气氛愈加压抑，他虽然双手做着禅定印，眼睛却不停地瞟着客堂的大门外，希冀派出去的巡照僧能够尽快找到对面这个冷冽的司狱要寻觅的那个小孩。
也许是心中的祈求起了作用，一个巡照僧提着灯笼从夜色中匆匆出现，解救了望眼欲穿的定虚。他禁不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起身走到巡照僧的身边：“如何？找到了吗？”
那个巡照僧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说话的时候气息还有些不稳：“找到了，说是有个男孩今天藏在了后殿的佛案下面，晚上爬出来偷吃观世音菩萨案前供品的时候，被今天后殿值守的香灯僧定真抓了个正着，本来说暂关在柴房，准备明早送官的。因为常有乞丐无赖偷藏在寺里过夜，每次都是抓到以后第二天送官，所以这件小事也就没有特意禀告。”
“定真误我，你们赶紧去将那个男孩带过来吧，小心一些，别吓到了孩子。”定虚苦笑着叹了一句，早知道有这么一出，何必刚才还和客堂里那两位杀神般的官爷起了冲突。他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什么，向后看了客堂一眼，确定那两名官员的注意力都不在这边，才转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巡照僧，压低声音补了一句，“送来之前，确认一下这个孩子没有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大知客放心。”那名赶来报信的巡照僧郑重地点点头，低声回应了一句以后，提着灯笼转过身和来时一样匆忙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看着巡照僧离去的方向，定虚轻呼了一口气，心里的担忧放下一半。虽然他对客堂里的两位官员腹诽不已，但是动作上却不敢怠慢，心情稍微平复以后就连忙快步走回客堂，对殷小七和雷映真说道：“两位官爷，那个孩子找到了。”
“噢，他在哪儿？”殷小七忙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向外张望。
“还请二位再稍坐片刻，贫僧已经命人将那个孩子直接带来客堂。”定虚笑着说道，示意殷小七不用着急起身。
雷映真也停止了轻击桌面，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辛苦了，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可是我急着把你们送走……定虚心里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脸上堆笑道：“应该的。”
殷小七也不拆穿定虚的窘迫，只是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微微闭上双眼，惬意地细细啜吸了一口禅茶。他身边的雷映真很快就被果盘里鲜艳的果干吸引，丢进了好几块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在雷映真马上就要吃完半盘果干的时候，巡照僧们终于是将今晚惊动大半个崇效寺的那个小男孩带到了客堂。
这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很瘦，身上的衣衫沾了不少污渍，他整个人瑟缩在牵着他过来的一名年纪较大的巡照僧身后，睁着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四周，感觉惊魂未定。
殷小七看了雷映真一眼，轻声道：“看起来这孩子今晚被吓得不轻，孩子一般更容易信任温柔的女人，要不雷司狱先去安慰一下这苦命孩子？”
看着客堂正面那个好似怯生幼犬的小男孩，一向雷厉风行、天不怕地不怕的雷司狱也禁不住有些头疼，她踟蹰地张了张嘴，面色微红道：“还是你去吧，我不擅长对付孩子。”
“也是，你和温柔不是非常沾边。”殷小七赞同地点点头，无视雷映真眼眸里的杀气，微笑地抓起果盘，走到小男孩的面前蹲了下来。
殷小七从果盘里抓起几个蜜饯，拉过小男孩脏兮兮的小手，塞在他手里，然后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笑着问道：“饿了吧？”
那个小男孩略带畏惧地往后缩了一下，牵着他的年长巡照僧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没有再继续挣扎，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殷小七，舔了舔嘴唇，最后将手里的蜜饯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慢点，别噎到了。”殷小七看小男孩塞得迅猛，忙起身将桌上的茶杯拿了过来，递到他的嘴边，那个小男孩猛地抓住茶杯灌了几口茶水，这才缓过劲来，放下茶杯，睁大眼睛看着殷小七。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殷小七问道。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说：“我六岁半了，阿爸说等我念书了会找先生给我起个名字，他和阿娘都喊我黑蛋。”说到这里，他的嘴一瘪，想起了伤心事，号哭起来，“阿娘死了，阿娘刚才被坏人打死了。”
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带着他过来的几个巡照僧一跳，定虚双手合十，低颂了一句阿弥陀佛。
殷小七将大声号哭的黑蛋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脊：“不哭不哭，叔叔帮你抓坏人，好不好？”
黑蛋的抽泣声微微一顿，红着眼眶看了一下殷小七：“真的吗？”
“你看叔叔的官服。”殷小七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五城兵马司，知道不？京城里的坏人都是我们抓的。”
六岁半的黑蛋哪里知道五城兵马司是什么，不过大概明白了这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叔叔是一个什么官，莫名对他产生了信任感，边抽泣边说道：“那你别骗我，要帮我抓坏人，给我阿娘报仇。”
“嗯，我答应你。”殷小七看着黑蛋，认真地点点头，伸出尾指，“我们拉钩。”
黑蛋也伸出小手，像煞有介事地和殷小七勾在一起，用稚嫩的童声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忘，骗人的是小狗。”
殷小七跟着一起念完，然后把黑蛋安顿到他刚才坐着的位置上，让他继续吃着点心，随后蹲在他身旁问道：“黑蛋，你阿爸是不是叫林义奇？”
“嗯，叔叔你认识我阿爸吗？”黑蛋停下嘴里的吃食，转头看着殷小七，“我阿爸去工坊了，好久没回家了，我好想他，你能不能让他来接我?”
“叔叔就是你阿爸拜托来帮你的，他最近很忙走不开。”殷小七笑着拍了拍黑蛋的肩膀，“你先去叔叔家里住一阵，等你阿爸忙完了就来接你，好不好？”
“好吧。”黑蛋明显有点失落，但是很快注意力就被桌上的果干点心转移了，埋头吃了起来。
殷小七站起身，对定虚拱了拱手：“多谢定虚师父，今晚多有叨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道谢。”
“官爷客气了，这是本寺应该做的，那二位官爷慢走，我送你们出寺。”定虚如蒙大赦地回复道，不顾已经快到二更的深夜，急不可待地想将两位不速之客送走，连一句客套的留宿之语都不敢说，生怕对方打蛇随棍上，再生枝节。
殷小七也不点破，只是说了一句“有劳了”，便走过去抱起黑蛋，和雷映真一起跟着定虚走进客堂外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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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效寺的山门在殷小七的身后缓缓关闭，只剩下手里的气死风灯照着他们，将三人的影子在山门外的石路上拉得很长。
雷映真手里拿着的这盏气死风灯，是定虚看两人都没带照明之物，从看门的小沙弥那里要来的。定虚将这盏气死风灯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还顺便给殷小七打包了半斤禅茶，崇效寺的这位大知客可谓做得滴水不漏、有礼有节。
雷映真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崇效寺山门，冷笑了一下：“这定虚和尚，变脸倒是蛮快。也不知寺里藏了什么龌龊，刚才那么紧张。”
“传闻崇效寺后殿的求子观音很是灵验，刚才听到的婴儿啼哭，怕是有什么关联。”殷小七淡然道，“不过今晚我们势单力薄，真要细查，对方怕是会鱼死网破，等王恭厂此事了结，我们再来会一会这定虚大师。”
雷映真点了点头，看着已经在殷小七怀里睡着的黑蛋，不由得有些头疼：“这孩子怎么办？”
“这孩子短短两天接连失去了双亲，也是一个可怜人，先把他带回去吧。”殷小七略有些同情地轻抚了一下黑蛋的头顶，“估计那个工匠林义奇藏着的事，他这个孩子可能知道些什么，等明早醒了再细细问询吧。”
“嗯。”雷映真也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斜挂在夜空中的上弦月，在微寒的夜风中伸了一个懒腰，随后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头，领着抱着黑蛋的殷小七深一脚浅一脚向山下走去。
等他们完全消失在崇效寺山门外的石路末端，崇效寺山门一侧的一间暗室里，一扇被人悄悄戳破一角的纸窗内，一个干瘦的年轻人从纸窗的缺口中收回了一直窥伺着殷小七一行人的眼睛，轻声说道：“头，他们都走了，要不要趁夜把他们……”
“三爷说了，不要打草惊蛇。”暗室里另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他们得到了那个男孩，暂时不会顾得上这里了。”
为了不被外人发现，暗室里只有一盏灯芯捻到最短的微弱油灯，昏暗到极致的灯光下，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说话的是一个高大身影。
“你们这几天继续警戒，如有异动，咱们第一时间转移。”那个高大的身影说完这句话，伸出指节粗大的一只大手，直接掐灭了那一截闪着微光的灯芯。
“明白。”完全陷入黑暗中的暗室里响起了另外几声低沉的回答声，随后再也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