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泰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本来他今天的目标非常简单，只是在完成既定任务后，顺便去带走那个工匠的家属灭口。结果先是在工匠家里被人偷袭，减员了两人，然后刚揪出了那个偷袭的人，就又被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一个枪客再次偷袭杀伤了几人，甚至还被对方抢走了那个工匠的孩子。
阿格泰带着人一路追踪着那个枪客，好不容易找到了对方的踪迹，却发现他身边聚集了一群明国官府的人。阿格泰思前想后，准备不顾打草惊蛇，偷偷包围上去将这些人全部消灭在这荒山里，却又在偷袭之前被人再次背刺伏击，他气急败坏地散出几个人去对付那个背后偷袭的人的时候，发现那群被压制的明国官员竟然大部分趁机全跑进了杏树林里。
接二连三地被人偷袭和伏击，让阿格泰一时间都开始产生了幻觉，好像自己不是偷偷潜伏在明国的大金汗国探子，而是在大金汗国被明国暗探连续伏击的一个倒霉蛋。
阿格泰原本带出来二十几个好手，昨日一整天在京城里搞破坏都没有出什么事，结果任务结束后顺道的一个小小的灭口行动，就被接二连三的偷袭伤亡了七人。特别是那个枪客，趁着他们追敌心切，利用城坊的穿街小巷竟然又回身重伤了三人。为了不被人从尸体上认出身份，他让受了轻伤的属下带着重伤的人手和尸体撤回京城里的藏身地，自己带着剩下的十几人赶到这里，又被刚才那个神秘的伏击者伤了一人，算上被派出去防御后方伏击者的三个人，现在加上他自己，他们竟然只剩下十个人手。
不过大明官员那边也不好过，虽然第一轮偷袭被人破坏，看起来还是让对方减员了两三人，剩下冲入杏树林的好像只有五六个人，阿格泰低声用女真话骂了一句，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收起手上的弰弓，这东西在树林里毫无用处。
阿格泰拔出腰侧的女真战刀，指挥着手下两人一组地散开着进入那片杏树林，往那群逃跑的明国官员追去。这些明国官员虽然看起来都带着兵器，但这些久居京城的金丝雀如何能和自己带的这群历经血战、如狼似虎的勇士抗衡？而且他们的人数几乎是对方的两倍，阿格泰虽然叮嘱了众人一句不要大意，但是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后方的那个神秘出现的偷袭者身上。
所以等到第一声惨叫响起的时候，阿格泰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人解决了那几个明国官员，他把食指和拇指扣在唇边，吹了两声短促的呼哨，示意其他人向他靠近，准备一起围歼那群敌人。
可等到阿格泰小心翼翼地绕着树林和杂草，走到惨叫声传来的地方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倒在血泊里的两名属下。这两人都是投靠过来的辽人，还是辽东边军的夜不收出身，皆为弓马娴熟的老兵，但看起来都是在瞬间毙命，完全没能做出任何抵抗，就在这片杏树林里憋屈地死去了。
致命伤都在胸口，几支墨黑色的短小弩箭插在上面，阿格泰的脸色阴郁了几分，在这片暮色遮掩的密林里，他们引以为傲的弰弓根本成了废物，对方反而拥有最利于在这个距离偷袭的弩箭，区区几个人的人数差距，可以被轻松抹平，到时候猎手反而会变成猎物。
不过作为能够被派来潜伏进明国心腹之地的暗探章京，阿格泰并没有被这几支弩箭吓到，他想到的是一些更麻烦的事情。弩箭是大明的管制武器，在大明京城里，各个卫所的武官，被允许随身带着弩箭的，他知道的只有锦衣卫的旗官和传闻的腾骧四卫，但是对方的装束明显不是锦衣卫和四卫的人，那会是什么来头？
突然一阵略带喑哑的咕咕鸟鸣声响起，随后另一个方向传来几道破风声，阿格泰用女真话喊了一声趴下，同时略带狼狈地翻滚躲到一棵树的背后。
连续短促暗沉的几声啪啪声响起，阿格泰知道那是弩箭射入树木的声音，随之还有一声痛呼，那是自己手下又有倒霉蛋中了弩箭。
暮色掩盖的树林里，痛呼声给对方最好的指引，很快又是嗖嗖几声破风声响起，痛呼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下后戛然而止，估计是运气不好被射中了要害，顿时杏树林里又安静了下来。
阿格泰屏住呼吸，对方几次弩箭的出手暴露出了自己的位置，他扭头看了看周围依稀能看清面容的几个下属，伸手比了个包抄的手势。众人点了点头，各自往弩箭射出的方向缓缓摸索过去。
杏树林并没有多大，只是越来越厚重的暮色和其中暗藏的敌人让阿格泰走得很慢。在战场上纵马瞬息可至的距离，他感觉自己在树林里走了整整半刻钟。
很快另一侧的人手应该是先遇上了对方，几声呼喝声在阿格泰的右前方响起，旋即是凌乱的刀剑撞击声和夹杂着的几声吃痛闷哼。
考虑到树林里的光线愈加昏暗，阿格泰没有继续用手势来命令身后和他一个方向包抄的下属，只是低声用女真话说了一句“散开”。
身后紧跟着阿格泰的下属还有三人，都是达尔汉侍卫旗和他隶属同一牛录的战士，他们配合默契地散开五六步，从不同方向往发生交锋的地方扑去。
没有再刻意压制速度，阿格泰四人冲到冲突发生位置的时候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两名明国官员正背对着他们和另一边他的几个属下缠斗。
阿格泰正要前冲，却在无意间瞥到地上躺倒的一名不知死活的下属，心下微微一突，脚步不由得一缓，忍不住喊了一声“小心”。
但一切已然太迟，跟着他前冲的三人，被突然从树上跃下的两个明国官员瞬间砍翻了一个，另一人堪堪躲过致命的一击，但是肩膀还是中了一刀，踉跄之下只能挥刀逼退对方，被阿格泰冲上前拽了回来，但是显然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另一边还在酣战的几人看到局势变化，也很快各自分开。那几名先遇敌的属下围拢到阿格泰的身边，阿格泰快速扫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们一行十三个人，在杏树林里一场战斗下来，竟然只剩下五个人。
对面站着的明国官员也只剩下四人，而且手里都没有握着手弩，想来是随身的弩箭都已经射空。四人中有两人身上明显带伤，有一个甚至耷拉着左手臂，小臂上一个深可见骨刀口。不过那人依旧喘着粗气，紧握着手里的佩刀，眼里杀气不减分毫。
阿格泰心下微沉，他见过这种眼神，这是战场上经历百战的精锐才会拥有的可怕意志力。虽然这几个明国官员看起来都年轻，但他们不是京城里的金丝雀，而是藏在京城里的猛虎，自己今天是踢到铁板了。
四个明国官员领头的竟然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白皙的脸上现在沾了不少鲜血和污渍，她咧嘴对阿格泰笑了笑，一手握刀，另一只手伸出，对着他勾了勾手指。
阿格泰没有冲动，只是将战刀刀尖微微上斜，深吸了一口气，用女真话高喊了一句：“日落！”
阿格泰看到对面四个大明官员明显神色一紧，他随后高举起战刀，然后猛地一个转身，带着剩下的四个手下，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飞速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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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情况？”雷映真一头雾水，原本还如临大敌，结果对方竟然扭头就跑，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对面那群人已经消失在树林之中。
“会不会是因为雷司狱长得貌若钟馗，把这些妖魔鬼怪都吓跑了？”一个嬉笑的声音响起，雷映真没好气地转过头，看见一脸坏笑的殷小七从树林的另一侧钻了出来。
“有那么多时间看笑话，怎么不早点出来帮忙？”雷映真瞪了殷小七一眼，不过看到他满头满脸的鲜血，语气放缓了几分，“看你还能说笑，应该伤得不重吧？”
“不碍事，都是别人的，我那边遇到了三个人，刚处理完。”殷小七看了一眼地上的几具尸体，“你们这边也没有留下活口吗？”
“留不了手，我们一开始人数就占劣势，对方身手都不差。”雷映真看了一眼王良佐的手臂，“还能动吗？”
王良佐原本还在一脸硬气地简单包扎，但是听完殷小七的话，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见鬼一样，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干掉了三个？”
“良佐兄弟要去验尸不？这荒郊野岭的可没法杀良冒功。”殷小七摊手。
王良佐默然地闭上嘴，刚才杏树林里这一轮战斗，他们虽然没有人丢了性命，但是对方确实都是多年的行伍老兵，有两个身形高大的明显还是建虏的精锐。他们都察院的四人靠着出其不意的弩箭才占据了些许优势，颇为吃力地解决掉对方五个人。
王良佐刚刚还在心中嗤笑这位兵马司吏目不自量力，搞不好已经孤零零死在杏树林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结果现在竟然毫发无伤地出现，还解决掉了三个对手，让他心中震撼不已。
“是不是没有追的必要了？”殷小七没有很在意对面王良佐的心潮翻涌，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天色。
“天都黑了，我们就这么几个人，追上去也讨不了什么好。”雷映真擦了擦脸上的血渍，“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最起码可以确定，这群人和建虏脱不开关系。”
“我那边倒是有点新收获。”殷小七淡淡道，完全看不出不久前，死在他面前的陆志国的那些话对他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冲击。
在赶来的路上，殷小七就已平复了心情，在短暂斟酌了一阵以后，他还是决定先瞒下和大哥直接相关的信息，他见惯了太多官僚们一言定罪的事情，大哥是不是真的叛了国，他要自己来查个清楚。
“什么收获？”
“虽然我那边的三个人也没能留下活口，但是我认出了其中的一个。”
“是谁？”雷映真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难道还认识建虏？”
“不是建虏。”殷小七摇头道，“是辽东边军的一个千总，陆志国。”
“为什么边军的千总会和建虏搅和在一起？”雷映真皱眉。
“陆志国是孙得功麾下的。”
雷映真听到孙得功的名字，立刻恍然大悟。
四年前，建虏酋首努尔哈赤发兵攻取广宁，时任辽东巡抚的王化贞自信满满的三道防线的第一道只坚持了三日就被攻破，建虏六万大军围攻西平堡。
王化贞急忙派遣自己的心腹、中军游击孙得功领军前往支援，当时被排挤架空的辽东经略熊廷弼也派遣部众前往，援军在平阳桥和建虏军队相遇，结果甫一交锋，领头的孙得功就带着麾下集体逃跑，导致大明援军阵型溃散，随后建虏趁机冲杀，大明援军大败，几名武将或死或逃，广宁一线大明再无一战之力。西平守将副总兵罗一贯待援不至，在城墙上向着北京京师方向跪拜后自刎而死。
而孙得功继续率领叛军骗开了广宁城门，于广宁城中大肆散布战败消息，谎称建州女真不日将至，导致军心溃败，哗变弃守。王化贞仓皇出逃，大明辽东的首府，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广宁城，建虏未费一兵一卒，竟就此轻松得手。
此战大明辽东十万民众，撤回关内的不足六千人，辽东巡抚王化贞和辽东经略熊廷弼同时被下狱问责，结果最后竟然是战前被架空的熊廷弼突然被下旨处死，传首九边。
而这一切，叛徒孙得功可谓在建虏那边厥功至伟，大明上下恨之入骨。
“只可惜此贼没有落在我手上。”雷映真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后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怎么会认识孙得功的属下？”
“这个陆志国，当年在边军和我兄长殷洪宇很熟悉，他也是京城军户，和我兄长一起回京省亲的时候见过几次。”殷小七故意模糊了一下殷洪宇也是孙得功麾下的这件事。
“原来如此。”雷映真也没有追问更多，只是皱了皱眉，“可惜咱们都没有留下活口，这下线索又断了。”
“可能还有机会。”殷小七说道，“你想想，这伙混进京城的建虏为什么突然暴露身份，出来追杀燕客和我们？”
雷映真眼睛一亮：“林义奇的孩子！”
“对，既然他们千方百计要除掉林义奇的家人，那么林义奇的家人应该知道些什么。”殷小七往塔碑林的方向看去，“可惜那个燕客已经死了，只希望他有把林义奇的孩子好好在崇效寺藏好。”
殷小七他们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塔碑林处史可法一行人的身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那个被认为已经死去多时的燕客，一直圆睁的眼珠突然转了转，随后他轻声而又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气，竟然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