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殷小七几人竟然还能顶着箭矢冲出去的行动出乎对方的意料,也或许是那边突然出现的身份不明之援军打乱对方的阵脚,殷小七和都察院几人冲出的时候,只有零星的箭矢徒劳地跟上,完全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殷小七很快就冲进义冢边上的杏树林之中,昙花寺的后山除了义冢,还种了半山的杏树。杏树本身耐寒抗旱易成活,不需要太多人手打理,杏子的果肉可以食用果腹,杏仁还可入药,所以昙花寺这个偏僻小寺的历代僧人们在后山陆陆续续种了不少,加上掉落的果子发芽成树,慢慢地已经长了大半个山头。昙花寺周边都是山地,寺田很小,所以每年昙花寺的僧人们都会尽量将杏子采摘收集起来,小部分用作供品和寺内素食,大部分则专卖给上门收购的商贩,用来换取一些米粮日用。
现在杏树林里原本开满的杏花早已在上个月凋谢殆尽,化成了地上的泥泞沃土,树梢上现在挂满了青绿色未成熟的杏子,让整个杏林显得更加茂密。殷小七不顾身上被树枝瞬间挂出的伤口,将刀尖微微低垂在身前,用来拨开挡路的灌木。他稍稍伏低了身子,睁大眼睛寻找着杏树和灌木之间的空隙,往刚才射箭过来的方向摸去。
对方很快也发现杏树林里他们可以远程压制的弓箭失去了作用,几句听起来像是女真话的谩骂声响起,随后是错落的拔刀声,那群人也分散开来,隐隐凑成一个包围圈冲进了杏树林。
这时候昙花寺的方向传来隐隐的暮钟声,戌时已至,暮色渐起,让这片杀机四伏的杏林里的视线更加昏暗起来。
感觉过了很久又好似只过去一刻钟,殷小七突然听到右前方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呼,随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那个方向响起,又是几声短促的惨呼过后,杏林里又恢复了平静。
殷小七没有第一时间往声响的地方摸去,而是大概估算了一下方位,斜着往前插到了偏左一些的地方,找到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将佩刀收回刀鞘,稍微匆忙地打扫了一下走过来时留下的痕迹,随后手脚并用,很快就攀上了树顶的一个分叉枝干的位置,尽量蜷缩起身体,将自己尽可能多地藏身在枝条之间。
没过多久,殷小七就看到有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的人来到了下方,他没有着急动手,而是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没多久,两侧的树丛一阵晃动,又有三人从边上钻了出来。五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确认周围安全以后,其中一人挥了挥手,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去接应阿格泰,你们几个从后面绕过去,先劫持塔碑林里那几个伤员,让他们投鼠忌器,小心那个枪客。”
后面出现的三个人点点头,转身往塔碑林的方向摸去,剩下两人则向着刚才惨叫声传来的方向钻进了杏树林中。
殷小七看着这群人兵分两路消失的两个方向上,树从的晃动渐渐远去,又静等了一小会儿,确认他们没有返回的迹象,连忙从树上利索地爬下来,缀行在往塔碑林摸去的那三人身后。
这片后山上的杏树林并不算大,殷小七刚才冲进来的时候也没有走多久,绕后的那三人很快就走到了杏树林的边缘。虽然这三人要对付的是几个伤员,但是他们也没有大意,毕竟一是需要抓到活口,二是那个身份不明的枪客刚才一路上连伤他们三个兄弟,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人悄悄伏低身子,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塔碑林的侧方,为首那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那几个藏在塔碑后的人,轻声说道:“那边一共四个人,那个枪客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剩下的三个人里,那两个练鹊官服的小吏都被咱们射伤了,估计很好对付。倒是那个书生打扮的,皮肤黝黑得像是一个练家子,看起来也没有受伤,你们别大意。”
“没事,他就是长得黑,你想多了。”身后回应的声音响起。
为首的那人愣了一下,猛地抽刀转身,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黑影冲他砸来,正中他的面门。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咯啦声,一阵剧痛随之袭来,他感到鼻孔流下两股鲜血,双目阵阵发黑,知道自己的鼻梁骨应该是断了。他强撑着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头晕目眩地还没回过神来,右手腕又吃了一记重击,剧痛之下手里的刀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殷小七快步上前一脚踢飞了那把战刀,随后将自己的佩刀压在那人的脖颈上,笑眯眯地说:“你们人太多,刚才那两个不好留活口,你要不要考虑配合一下,好好解释一下你们的来路,做一个幸存者?”
脖颈上冰冷的刀锋让他回过神来,他看着面前这个穿着兵马司官服的年轻人左手上的刀鞘的血迹,这才明白刚才直击面门、让他鼻梁骨都断了的武器竟然只是区区一个刀鞘而已。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双目圆睁地倒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鲜血从他们喉咙里汩汩而出,沁湿了地面。
他苦笑了一下:“想不到京城里的兵马司,竟然有身手这么了得的。”
殷小七看到对方的苦笑,表情却微微一怔,他死死地盯着这人的面庞,直到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他才略带犹豫地试探着喊了一句:“你是……陆大哥?”
这句话让对方的脸色突变,眼中满是恐惧和惊惶,刚才被刀刃加身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道:“你……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
“陆大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你以前经常来我家找我大哥喝酒的,我的第一把佩刀还是你送我的,那把女真战刀,我用了很久……”殷小七边回忆,边觉得手里的刀愈加沉重,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声音也拔高了两分,“陆志国,你不是和我大哥一起死在了广宁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陆志国满是血丝的眼睛圆睁,瞪着殷小七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声音愈加颤抖:“你是……你是殷家二郎?”
殷小七看着陆志国,他的鼻梁骨已经断了,整个脸因为痛苦和愧疚扭曲在一起,脸上满是胡楂和风霜,完全看不出当年的英姿勃发。他两侧的发楂很新,显得脑门顶端的头发愈加奇怪,应该是刚留起来没几个月。
“四年前,你没有死。”殷小七语气低冷,“你投靠了建虏,为什么?”
陆志国咳嗽了几声,徒劳地擦了擦鼻血,声音空洞:“孙得功骗了我们,我们都被裹挟着进了建虏的军营,不投降的在路上就被杀了,那一天死了那么多大人物,我一个千总,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大哥呢?他当时就在你的千人队里,他也死了吗?”殷小七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问道,却不知道什么答案会让他更加痛苦。
“殷洪宇他……他死了。”陆志国低声道。
殷小七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也好,死了总比叛国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喀喀喀……”陆志国突然笑得歇斯底里,直到被咳嗽打断,低头咳出几口血来。
“你笑什么?”殷小七看着陆志国满脸鲜血地狂笑,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殷二郎,别装得大义凛然,咱们都是普通人,谁不怕死?”陆志国抬起头,肆意地嘲笑着,“你大哥和我在广宁一起叛的建州,他在建州混得可比我吃香多了,我听说他未婚妻还是死在女真人手里的,结果他拍起女真人的马屁的功力,可不比孙得功差上多少。”
“你放屁!你刚刚还说我大哥已经死了!”殷小七愤怒地喊了一声,手上的刀也加重了几分,将陆志国的脖颈压出一丝血痕。
“是的,殷洪宇死了,不过是帮女真人做事死的。”陆志国很乐意看到殷小七的意志随着他的话一点点被扭曲,语气里满是嘲讽,“而且没有死多久,就在昨日,死在了王恭厂里头。”
殷小七如遭雷击,手里的佩刀几乎都握不稳。
陆志国瞥见这一幕,眼中精光一闪,双手猛地抓住殷小七的手腕,用军中的擒拿之术一个翻转,想要乘殷小七心神动摇之际,夺下他手中的武器。
殷小七猛然回过神,眼看自己的右手就要被掰开,左手肘下意识一个右砸在陆志国的太阳穴上,却没想到这一下直接将对方的脖子撞在了刀刃上,一蓬滚烫的鲜血顿时从陆志国的脖子上喷出,喷溅在殷小七的脸上。陆志国双手松开殷小七的右手腕,徒劳地捂着喉咙上的伤口,眼里满是不甘和恐惧,如漏气的风箱一般咝咝低喊了几声,旋即身躯向后倒下,整个人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殷小七满脸的鲜血,圆睁着双眼死死盯着陆志国的尸体,身子晃了晃,颓然地张了张嘴。陆志国死不瞑目的尸体和大哥殷洪宇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容在殷小七眼前闪现,他心里难受得想哭,却又不知道该为什么而哭。殷小七觉得自己的胸口好似突然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石头,他徒劳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脸上沾着的那些鲜血变得腥臭无比,他猛然感觉到胃中一阵翻涌,最后只能半弓着身子,跪在地上干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