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映真手扣着刀柄猛地转身,看到的是史可法那张无辜的黑脸,殷小七看着雷映真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俊不禁,埋头憋笑。
“除了他呢?”雷映真白了殷小七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想要处理那个故弄玄虚的老和尚的怒火。
“那真的没有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不信官爷们可以尽管搜查。”玄慧单手持无畏印,后撤了半步,另一只手往身后的主殿划拉了一个半圆,“小寺就这么麻雀点大,肯定没有窝藏要犯的地方。”
看着玄慧坦然的表情动作,雷映真心里已经相信了大半,他们一直追索的燕客一方,估计确实并没有逃来昙花寺。不过她还是对身后的都察院诸人吩咐了一句,让他们两人一组,各自去主殿和耳房里搜查起来。
“宪之,遗直公的墓在哪里?”殷小七看着都察院众人将小小的昙花寺翻了个底朝天也毫无所获,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了一句。
“在后山,那边有一个连绵半个山头的义冢,平时都是昙花寺的僧人维护收拾,里面收殓了附近身亡的无主流民,昙花寺历任圆寂的僧人也都葬在那里。先师被阉贼所害,家破人亡,我也不敢将他风光大葬,只能买通守卫替换了尸骨。当年先师喜欢来此踏春览胜,玄慧住持和先师也算是半个好友,在他的通融照应下我才能将先师收殓在这个义冢里,墓碑上甚至篆刻的还是伪名,也是怕被人告发。”史可法眼眶微红,低声说道。
“带我们去那个义冢看看,既然燕客可以去那边给你留信,他应该也熟悉义冢周边的地理情况。昙花寺虽然偏僻,但寺里面就这么大,藏身进来容易被人发现,燕客说不定逃去了那边。”殷小七说道。
“有道理。”史可法赞同道,随后却有些迟疑,“魏阉权势滔天,这都察院怕也和他有所勾连,他们会不会去告发先师坟冢所在?”
“人死灯灭,遗直公一世风骨,被杀害已经闹得京城民意喧天,应该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侮辱尸骨。”殷小七刚说完,却想起了燕客那句左遗直留有魏忠贤罪证的留言,不由得眉头微皱,轻声补充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要提遗直公的事,反正刻的还是伪碑,你只说昙花寺后山还有义冢,我们前去探查一番应该无碍。”
史可法点头称是,随后走到雷映真身边,拱手道:“雷司狱,昙花寺内若没有发现,不如去后山看看,那边还有一片义冢荒林,也是一个可以藏身之处。”
玄慧听到史可法这句话,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微微张口,不过没有说话,只是闭目低颂了一句阿弥陀佛。
“死马当活马医,你带路吧。”雷映真挥挥手收拢了都察院人手,示意史可法领路。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偌大的白纸坊,藏几个人就好似滴墨入池,再难寻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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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寺的主殿后是一间低矮的厨房,众僧的斋饭都是在这里简单煮制,厨房旁院墙的一侧有一扇狭窄的小门,门后一条歪歪斜斜的土径联通到后山。除了那片义冢,僧人们平时砍柴挑水也是由这条土径往来,所以土径周围不但没有杂草丛生,低洼的地方还有僧人铺石维护。
史可法带着众人沿着土径走了一刻钟,转过了一个山坳,就看到了那片义冢。东侧的一大片是收殓的流民义冢,里面的坟墓不算太多,毕竟白纸坊虽然和北城比起来荒芜了很多,但好歹也还是京城所属,不像京郊一般流民众多,几十年都没有占满整个山头。
而义冢的西侧是一小片较为整齐的塔碑林,那是昙花寺历年圆寂的僧人所葬之处。僧人圆寂后都会火化,所以这里只是建了佛塔用以存放普通僧人的骨灰,高僧的舍利则供奉在昙花寺里,只立碑刻传在此处。
土径直通的是义冢的东南角,所以众人往前深入地走了大半,才看到西侧的那一小片塔碑,随后王良佐突然伸手指着塔碑方向说道:“雷司狱,那边好像有人。”
殷小七等人忙定睛看去,看到一个身穿棕绿色戎装的人倚靠在塔碑的最里侧,身上的衣服和四周的杂草混杂在一起,要不是王良佐喊破,一时间都没有人能看出来。
史可法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庞,面色一喜:“是燕客!”
其他人听到这句话,精神都为之一振,没想到瞎猫撞上死耗子,奔忙了两个坊,竟然真的在这里找到了那个谜一样的燕客。
雷映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左右各指了一下,都察院的那几名皂吏很有默契地轻轻抽出佩刀,王良佐带着四个人去了左侧,殷小七和其他人则跟着雷映真去了右侧,伏低了身子,两队人小心翼翼地往燕客那边包抄过去。
众人走到近前,才发现如此小心根本没有必要,这个满脸络腮胡的江湖客靠坐着一座塔碑,胸口一片血渍,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一杆雪亮的铁枪搁在一旁,看起来完全没有逃跑的意图。
众人将燕客团团围住,在雷映真的示意下,史可法开口道:“燕客,你可记得我?”
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燕客甚至没有去伸手抓身边放着的那杆长枪,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看清了史可法的面孔,挤出了一丝笑容:“史家小子,你终于来了。”
“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把我引去绳匠胡同?”史可法质问道。
燕客打量了周围的一圈人,没有回答史可法的问题,只是咳嗽了几声:“史家小子,你怎么还带了一群衙门里的人?”
“在下都察院司狱雷映真,我怀疑你和一起重案有关,请跟我们回去调查。”雷映真怕夜长梦多撞见那群黑衣人,也懒得废话,拿起腰牌对着燕客比画了一下,就准备直接把他带走。
“我怕是走不了了。”燕客惨笑了一下,手按着胸口又猛地一连串咳嗽,嘴里沁出大股血来,“那群人把我的肋骨打断了,估计扎破了肺腑,可能没法跟你们活着去到都察院大牢了。”
雷映真面色一变,转头对王良佐命令道:“赶紧放墨鸽让医官过来。”
“来不及了,这种伤势撑不到医官过来,别起鸽子引来了其他人,还是抓紧时间比较好。”殷小七轻声说了一句,径直蹲到燕客面前,语速加快了几分,连珠炮似的甩出一串问题,“你费尽心机把我们引到这里,应该不会只是让我们看你就这样死去这么窝囊吧?你的同伙呢?伤了你的那群人是谁?林义奇的孩子在哪里?”
“喀……我哪有什么同伙,我自恃武艺高强,本没有把那群人放在眼里。”燕客边说边咳,嘴里又涌出大量鲜血,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是不愿死得不明不白,继续强撑着说道,“没想到他们被我偷袭以后依然进退有据,有几个人身上还带着长弓,那群混蛋怕是行伍出身。林家那个婆娘想要逃跑结果被他们一刀劈去了性命,我趁乱抢走林家那个小娃娃,却差点被他们围杀,只能狼狈而逃。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利用宣南坊的各种小巷甩开他们,还有余力给史家小子留下暗记,没想到那群混蛋悄悄散开了包围圈,把我一路逼去了白纸坊。白纸坊里大片都是荒山,一览无余,没多久我就差点要被他们撵上,我和他们拼了几招,夹着那个娃娃是个累赘,很快我就挂了彩。慌乱之下我一头扎进密林,就往这条唯一熟悉的山路猛跑,到这里虽然甩开了追兵,但伤口痛得两眼发黑,坐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去绳匠胡同?为什么要引史可法过去?”殷小七看着燕客的声音越来越低,知道对方的时间不多,不去多想他话里是否有漏洞,只是尽量追问。
“有人……有人给我一百两,让我去宣南坊救人,顺便把史家小子引过去,事成之后会再给我一百两。”燕客惨然道,“老子……老子北镇抚司诏狱都敢去,心想区区南城救几个人不是白捡两百两的事,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给你钱的人是谁?林家的那个孩子呢?”
“不知道,牙行的人送来的,我们……我们做这一行的都不会打听雇主。”燕客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闭了起来,深呼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林家那个……那个娃娃被我路上藏在崇效寺了,那边香客……众多,应该……比较安全。”
“牙行的那个牙子是谁?给我一个名字!”殷小七看燕客马上就要昏死过去,猛地掐了一把他的手掌虎口,大声追问道。
燕客猛地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良久才缓缓开口:“那……那牙子名叫……”
这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声的惨叫,殷小七猛地扭头,听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有几声弓弦响。
“都趴下!”殷小七猛喊了一声,一把拽着边上的史可法躲到低矮的塔碑后面。
几声清脆的箭矢撞击塔碑的声音响起,同时还有两声闷哼声,被有心算无心,有两个都察院的皂吏运气不好被箭矢射中,应声倒下。好在似乎不是要害,都被身边的人拖到了塔碑后面。
随后又是连续的弓弦声响,一连串的箭矢将众人死死压在塔碑林里。
殷小七瞥了一眼受伤的那两人身上的箭矢,箭羽上果然是熟悉的黑雕翎,他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对雷映真低喊道:“还是那群黑衣人,小心这些铲子箭,擦着也是重伤。”
雷映真咬牙,正准备说话,却听到对面再次响起几声惨呼,随后那边有人用古怪的声调喊了一句什么,对面响起一连串身形挪动擦过林木的声响,密集连续的压制箭矢也断了节奏。
“怎么回事?”殷小七疑惑道,“你还喊了援军吗?”
“没有,刚才你拦了我一句,我连喊医官的墨鸽都没放。”雷映真面色古怪,“但刚才那句话我听懂了,是女真话,他们在分人去对付我们的援军。但我们哪来的援军?”
殷小七转头看了一眼燕客,对方已经头歪在一边,双目圆睁,胸膛一动不动,看起来没有来得及说完最后那句话就没了气息。他回过头拔出佩刀,对雷映真笑道:“雷司狱,你看我们运气是不是不错,这边的线索断了,就有新的线索上赶着送上门来,就看你们都察院能不能抓得住了。”
雷映真也抽出了身侧的手弩,将几支弩箭都填进机括里,飒爽地一甩头发:“王良佐,让兵马司的殷吏目看看,咱们都察院是不是吃素的。”
“雷司狱,卑职要是拿不下他们,就自己去昙花寺出家。”王良佐冷笑地抽出佩刀,带着几分不屑地转头看了一眼殷小七,“倒是这位兵马司的兄弟,最好还是和我们两个受伤的兄弟待在一起吧。就算受了伤,我们的人也能护你俩周全。”
“哦?要不咱俩打个赌,看谁能多抓几个?”殷小七笑着转了一个浮夸的刀花。
“对面那些人搞不好是建虏的精锐,可不是你兵马司里抓捕的那些花拳绣腿的江洋大盗。”王良佐话语看似好心,语气里的不屑却又重了几分。
“所以良佐兄弟,这是不敢赌了?”殷小七脸上依旧带笑。
“你能活着回来就算你赢。”王良佐嗤了一下,转过头去。
“行,我赢了的话,就替玄慧住持帮你剃度。”殷小七很快决定了自己的赢注,随后足下发力,迅如闪电一般,率先冲出了塔碑。
王良佐嘴巴微张,就看到身侧雷映真的身影蹿了出去,只丢下一句干脆利落的命令:“跟上。”
王良佐眼神一凛,忙领着剩下几人也一起冲出了塔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