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大人请随我来，少司空让我领二位前去公房。”和那名守卫一起回来的人身形微胖，正是殷小七的老熟人、营缮清吏司主事林知章。
“哟，林主事早啊。”殷小七笑着挥了挥手。
“殷小哥，殷大人，殷官爷，您行行好吧。”林主事苦笑地拱了拱手，“少司空喊我过来接待您，就是为了递个台阶，工部这几天风口浪尖的，谁也不想节外生枝不是。”
“林主事，你这话说的，我也是按章办事，都察院如果真的想找事，也不会让我这么一个西城兵马司吏目来不是？”殷小七故作神秘地用手指了指上面，“王恭厂前日那场大爆炸，京城里死了多少达官贵人，这事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只要工部努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然无事。最起码林主事您一个营缮清吏司的主事，肯定不会有什么事。”
林知章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点头如捣蒜：“殷大人放心，我们工部自然会好好配合，还希望到时候殷大人帮忙美言几句。”
殷小七无奈地拍了拍林知章的肩膀：“我和谁美言去，都说了我就是个办事的，林主事还是赶紧带路吧，不然一会儿少司空该等得不耐烦了。”
林知章也不再纠结，点头赔笑了一下，就领着殷小七和雷映真往何宗圣的办公公房走去。
走过长长的进门回廊，就是工部那排办公公房，几名神色匆匆的工部官员在几间公房之间进出，偶尔有人瞥见殷小七和雷映真身上兵马司和都察院的官服，身形微微一顿，随后低下头，脚步更快地远去了。这几天锦衣卫来了工部好几趟，抓走了不少人，连前任尚书重病卧床都没能逃开，现在都察院的人也来了，没人想在这时候撞上枪口，被殃及池鱼。
林知章领着殷小七和雷映真径直走到左首第三间公房前，恭敬地敲了敲敞开的木门，往里喊了一声：“报少司空，都察院的人我带到了。”
“快快请他们进来。”里面传来一句欣喜的声音，随后一阵桌椅移动的声响，然后一个身穿黛蓝色官袍的中年官员随后迎了出来，正是两天前对着殷小七冷言冷语的工部右侍郎何宗圣。
不过现在的何宗圣和两日前简直判若两人，他脸上笑面如春，双手还热情地握了握殷小七的手臂：“殷小弟快请进，上次见面匆忙，都没有招待，实在是本官失职。我一听到守卫通传，就立刻泡了上好的明前龙井，现在这一泡的时间正好，殷小弟进来坐下一叙。”
“何大人，要不要找个郎中或者神婆给你看一下？”殷小七啧了啧嘴，“不知道你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夺了舍，我都不敢认了。”
何宗圣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讪讪一笑：“殷小弟说笑了，那天也不是本官刻意刁难，实在是工部最近风声鹤唳，锦衣卫来回抓捕了不少人，本官也是照章办事，不想横生枝节不是。要是当时你直接拿出御赐金牌，本官肯定配合不是。”
殷小七嘿嘿一笑，没有和他解释这金牌也就昨天才从天而降，只是走进何宗圣的办公公房，找了一张客座的太师椅，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殷小弟今天过来是要查些什么？”何宗圣一点也没有六部侍郎的架子，殷勤地给殷小七和雷映真都倒上了茶。
“军器局的事，不知道何大人是否熟悉？”殷小七说完双手拿起茶盏，吹了吹，轻抿了一口新泡的热茶，赞了一句，“好茶。”
“本来可能不算特别熟悉，但是这几天锦衣卫和工部内部自查都好几轮了，这半个月军器局进出的事项，本官翻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何宗圣苦笑道。
“那敢情好，我有几个小问题想请教一下何大人。”
“但说无妨，本官知无不言。”
“连珠琉璃铳这个火器，何大人可有所耳闻？”殷小七看似随意地笑问道，眸子却紧盯着何宗圣的眼睛。
“连珠琉璃铳？”何宗圣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有点印象，好像是前一阵试做的一个泰西人那边传过来的火器。”
“泰西人的火器？”殷小七扬眉，“这个新火器不是咱们工部自己制造的吗？”
“殷小弟你不在工部，可能有所不知。”何宗圣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万历年间开始，工部大部分的新造火器都是改造或者仿制自泰西人的，从名字也可见一斑，什么佛郎机炮、红夷大炮，这些都是泰西人那边传进来的火器。中枢之下，天地春夏秋冬六大官，吏部是天官，而咱们工部就是六部里排在最末的冬官，工匠也不被重视，火器从我大明开国至今，虽多有新造之物，但远不如泰西人那边的火器不停推陈出新。这个连珠琉璃铳也是如此，是礼部从泰西人那边拿到的图纸，送到工部仿制，图纸上说得天花乱坠，说是可以一次装填十二枚弹药，依次射出，如果真是如此，怕是军伍神器。不过我找泰西人朋友打问过，没有一人见过此连珠琉璃铳的实物，想来又只是一个西洋匠人的纸上谈兵而已。不过架不住有人一心想一鸣惊人，博取圣眷，所以就让军器局那边开始仿制，不过好像到现在也没出什么成果，纯属浪费财物。”说到这里，何宗圣的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些许鄙夷，随后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但这仿制失败的火器和王恭厂爆炸一事有何关系？”
“那个命令军器局仿制连珠琉璃铳的人，是谁？”殷小七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此人正是当时的工部左侍郎，现在得尊称一声冬官大司空的薛凤翔，薛尚书大人。”何宗圣嘿嘿一笑，声音里带着一些阴阳怪气。
殷小七眼睛微眯，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回桌面，磕出一声脆响，随后他将身子往后一靠，不紧不慢地说道：“何大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在背后这样给你的顶头上司泼脏水，是打算把都察院当枪使吗？”
“殷小弟说笑了。”何宗圣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长须，慢悠悠地说道，“此事可去查阅卷宗，工部每项新制火器都有负责官员的签字画押，这连珠琉璃铳的卷宗上面，签的可都是薛尚书的名字。”
殷小七没有接话，只是转头对雷映真吩咐了一句：“你去找林主事调一下连珠琉璃铳的卷宗。”
雷映真也知道现在形势特殊，于是很是配合地抱了抱拳，很好地扮演起一个副手女官的角色，动作利落地走了出去，找到一直在外面候命的林知章，很快就带回了连珠琉璃铳的卷宗。
连珠琉璃铳由于还是新制，并没有在军器局批量锻造生产，所以卷宗上记载的除了图纸以外，只有寥寥两三页，殷小七仔细翻阅了一下，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各时间的锻造物料和火药进项，还有一些制作进度和困难，卷宗的最后，工部负责人那边的朱字签押落款，确实写着的是薛凤翔的名字，上面还按着一个手印，想来不是造假之物。
何宗圣笑吟吟地看着殷小七翻阅完卷宗，悠然开口道：“如何，本官可有任何妄言？”
“确实，卷宗上写得很清楚，这连珠琉璃铳的仿制是薛尚书一力推行的，他还在上面做了批注，看起来对此火器颇为上心。”殷小七眉头微皱，“还是得去一趟安民厂，让薛尚书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来和我们解释一二。”
“安民厂新建，路途也不近，要不要本官派人驾车送两位前去？”何宗圣很是热情。
“不用，我们自己过去就行，就不劳烦何大人了，咱们走。”殷小七长身而起，转身对着雷映真说道，看起来迫不及待就要去安民厂和薛凤翔当面对质。
雷映真嘴巴微张，看起来还有话说，却被背着何宗圣的殷小七给了一个眼色，她只好不再多言，只是跟着殷小七起身，往门外走去。
“噢，对了。”殷小七走到办公公房的门口，侧过身子，看着何宗圣问了一句，“前日我从工部离开，后来在路上遇到歹人袭击，不知道何大人是否有什么头绪？”
“还有这事？”何宗圣看起来很是惊讶，“不过听闻大爆炸那天京城纷乱，人心惶惶，不少地痞流氓趁乱哄抢，许是哪个不开眼的人把算盘打到殷小弟头上了吧。不过他们胆子也真够大的，敢对兵马司的官员下手，抓到一定要严惩。”
“是的，那些人当晚就被抓进大牢里了，不过这几天事情一件件的，还来不及审讯，希望他们没有被饿死在里面。”殷小七笑了笑。
何宗圣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后打着哈哈道：“饿死了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是啊，人做事天在看，逃不了。”殷小七意味深长地说。
何宗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怒，但是脸上笑容不减，提高了声调喊道：“林知章，帮我送一下两位贵客。”旋即对殷小七拱了拱手，“本官今日值守，就不远送了，后头如果还有需要本官的，殷小弟随时来找我即可。”
“多谢何大人，那等下次再来打扰。”殷小七也笑着回礼，然后在匆忙赶来的林知章的带领下，和雷映真走出了工部。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到了街口，确认附近没有盯梢的人以后，雷映真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所以咱们现在就去安民厂找薛凤翔对质？”
“不着急，先不说那个卷宗是真是假，你有没有觉得何宗圣今天很不合常理？”殷小七说道。
“什么地方不合常理？你是觉得这个何侍郎前倨后恭？”雷映真笑着道，“听说这个何宗圣一点都没有他已故兄长的风骨，靠着替魏厂臣修生祠才得以擢升的工部侍郎，对他来说，为了你那一块御赐金牌变脸可再正常不过。”
“不是这个。”殷小七摆手，“他说他是因为大爆炸以后锦衣卫的轮番调查，才对王恭厂的进出卷宗那么熟悉的对吧？”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找到连珠琉璃铳这个线索的。”殷小七伸出两根手指，“我们在知道王恭厂卷宗可能有问题的情况下，仔仔细细翻看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这个有问题的信息，还差一点错过了。那你说，他何宗圣一个侍郎，在锦衣卫轮番查问之下了解的卷宗，为什么会对连珠琉璃铳这么有印象？连负责签字的人是薛凤翔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这何侍郎是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如果真的这么厉害，当年科举会试的时候怎么也得进个正榜前十吧？”
雷映真清冷的脸上也忍不住带起笑来：“你太损了，他万历十九年会试时候靠的是他兄长的蒙荫，连副榜都没有上。”
“所以说呢，他一个纨绔子弟出身的侍郎，怎么会对这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连珠琉璃铳的卷宗，了解得这么清楚？”殷小七冷笑道。
“这说明，他早就知道这个连珠琉璃铳里有问题。”雷映真眼睛一亮。
“对，所以我们去找薛凤翔，那只是被何宗圣这个老狐狸牵着鼻子走。”殷小七揉了揉鼻子，“不过也不是毫无收获，何宗圣只关注连珠琉璃铳的卷宗里负责画押的人是薛凤翔，我却在里面看到了另外两个名字。”
“谁？”
“其中一个是咱们熟悉的名字，锻造坊负责匠人、锻造领班吴福安，这个人估计已经死在了王恭厂，另一个则是将图纸送给工部的礼部官员、礼部右侍郎何如宠。”殷小七啧了一下，“又是一个何侍郎，这人不会和何宗圣那个老狐狸是什么亲戚吧？”
雷映真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随后说道：“应该不是，两人年纪差不少呢，这何如宠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他是南直隶人，而何宗圣是临江府人，两人应该没啥关系，顶多几百年前可能是一家。”
“那这何如宠比何宗圣还年轻不少，也做到了六部侍郎的位置，礼部还不是工部这种六部最被人看清的冷门衙门，这人是不是也是攀了魏厂臣的高枝？”殷小七眯了眯眼睛。
“那倒不是，这何如宠当年殿试成绩不错，历年都察院年考评分也很好，所以升迁得快。”雷映真继续说着回忆里的卷宗记录。
“等一下，我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情。”殷小七突然严肃地说。
“什么事？”雷映真被他的表情弄得紧张起来。
“我发现雷司狱你才是真的过目不忘，难道六部的官员卷宗你都记得？”殷小七很是惊讶，“那你去考个会试正榜岂不是绰绰有余。”
“也不是全部记得，三品以上的差不多都有点印象，不过你是不是有压力了，殷吏目好像也还没考过会试吧？”雷映真嘴角微翘。
“也没有，就是想给你一个忠告。”殷小七一本正经地说，“本经别选礼经，你这种无礼之人，很容易……哎呀！”
虽然雷映真不懂多少经义，但不妨碍她直接一拳打断了殷小七的贫嘴。
“走吧，去礼部。”雷映真在官服上擦了擦拳头，习惯性从怀里摸块饴糖，心中微动，顺手给殷小七也丢去了一块。
“哟，今天雷司狱心情不错啊。”殷小七乐呵呵地接过饴糖，也没再提不喜欢吃糖的旧话，直接丢进了嘴里。
“这不是看你表现得不错，奖励一下。”雷映真说完看见殷小七一脸得意，就淡淡又补了一句，“这还是我爹当年教我的训狗秘技。”
殷小七原本得意扬扬的表情顿时一僵，雷映真嘴角微微扬起，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