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锦衣卫北镇抚司里,骆养性已经将厚厚的一沓卷宗都递到了许显纯面前的桌案上。
“镇抚使,这是吴福安所有的供述卷宗和他的身家背景,事无巨细,卑职都收集于此了。”骆养性半跪在案前说道。
“起来坐着说,说了多少次了,我和骆都督是世交,这里就你我二人,搞那么生分做什么?”许显纯微微打了个哈欠,一手拿起卷宗,另一手不耐烦地挥了挥。
“锦衣卫里耳目众多,私下里卑职还是谨慎点好,免得哪一次就得意忘了形,坏了镇抚使大事。”骆养性还是坚持先行了一个礼,这才起身坐到许显纯身侧的另一张矮凳上。
“你啊你,真是骆都督亲生的种,做事滴水不漏。”许显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将注意力转移到卷宗上,边看边问道,“这个吴福安,什么来路?”
“此人是河北廊坊工户出身,今年三十有八,十七岁开始就顶替父缺一直在王恭厂做事。五年前,原本的铸造厂坊的铸匠领班因为铸造佛郎机炮时候的铜水倾泻事故意外重伤,当时身为副领班的吴福安就此升任铸匠领班,而后一直在王恭厂负责铸匠管理及新进铸匠的授业事宜。卑职派人暗访了前两任王恭厂督厂太监,都对此人没有多少恶评,说是能吃苦、不闹事,还能帮忙压服那些年轻的工匠刺儿头,算是一个沉稳的老匠。他的父母几年前都去世了,家里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都在京城,卑职也都安排人控制起来了。”这些信息虽然卷宗上大体都有记录,但是骆养性还是认认真真地复述了一遍。
“很好。”许显纯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翻看着卷宗,过了一小会儿,他放下卷宗,粗短的手指敲了敲上面的一个名字问道,“吴福安嘴里的这个点火行凶的犯人林义奇,来路查明了没有?”
“林义奇此人原本是辽东的工户,六年前逃难到京城,正赶上万岁爷登基,户部查验王恭厂的空饷缺户,被老乡介绍进王恭厂填缺做事。后来因为年轻肯干,去年刚升的铸匠副领班,算起来还是吴福安的半个徒弟。”骆养性说道。
“为什么一个年轻肯干的副领班,突然要拉着王恭厂所有人和半个京城给他一起陪葬?”许显纯继续翻看着卷宗,“看起来吴福安也没有听说林义奇这人有什么积怨债务啊,他的家人呢?看卷宗记录也在京城,找到了吗?”
“这……”骆养性抬眼看了一下许显纯,声音有些发虚。
“说。”许显纯淡淡地吐了一个字,连眼睛都没有抬,骆养性却觉得屋里的气氛没来由地压抑了许多。
“林义奇一家来了京城以后就一直租住在宣南坊绳匠胡同里,卑职和人昨天夜里赶去的时候,他租住的地儿早已人去楼空。”骆养性边说边忍住了擦拭额角冷汗的冲动。
“跑了?”许显纯放下卷宗,眼睛微眯,“看来他家里人早就收到了风声。”
“他们确实是做了逃的打算,但似乎没有来得及跑掉。卑职在林义奇租住的地方发现了四处都有打斗的痕迹,一地狼藉,地上还发现了打包后散落的包袱和大片血迹,不过没有看到尸首。卑职四处打问了一下,因为南城那些贫户家里都没有水钟,周围租住的街坊说只能确定是在戊时敲钟之前,林义奇住的地方有传来一阵打斗声和惨叫。因为前日的大爆炸,京城各处兵马司和火丁的人手都四散去救人救火,疲于奔命,根本没有余力来看护秩序,于是南城里有不少流氓地痞出来趁乱打劫。街坊生怕惹火上身,所以没有人敢冒头去看个一二。只有租住在绳匠胡同口一个胆大的透过窗户瞅见了一二,说看到有一群人在林义奇租住的那个地方厮杀了一阵,但具体有多少人离得远根本看不分明。这几天天上又被那爆炸的烟云遮蔽,天色暗得早,所以那人也没有看到更多有用的消息。”骆养性抬眼看了一下许显纯面无表情的脸色,继续说道,“不过卑职从宣南坊那边问到了一些其他的情况。”
“什么情况?”
“宣南坊有人看到都察院有一辆马车和几个人去绳匠胡同。”骆养性说。
许显纯眼中精光一闪:“都察院?你确定?”
“是的,好几个人都看到他们穿着都察院的练鹊皂袍,卑职随后又去问了三法司周围的眼线,确定昨天戊时和亥时前后,确实有一辆都察院的马车进出。”骆养性小心翼翼地问道,“镇抚使你说这王恭厂的爆炸一案,会不会是都察院那边有人……”
“先不要妄下定论打草惊蛇,既然都察院牵涉其中,那这件事就没有那么简单。”许显纯抬手打断了骆养性的推测,随后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都察院那边我会想办法去查,还有没有查到其他的消息?一开始在林义奇家中打斗的那群人是谁?附近坊市还有人看到他们吗?”
“没有了,宵禁以后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能在街坊走动,绳匠胡同那儿离白纸坊不远,白纸坊那边多是山林,要是那群人大晚上往那儿一扎,估计没有人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骆养性苦笑了一下,“卑职已经打问了一遍,除了绳匠胡同那个望见身影的后生,宣南坊再也没有其他人见过这群人。”
许显纯摸了摸下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工部那边呢?有没有去查?”
“去了,不过那个新上任的工部尚书薛凤翔是个老顽固,对我们查案不是很配合,推说卷宗涉及机密,让我们拿手令才可以调阅,并且不许篆抄带走。”骆养性语气里颇有些愤愤,“还说什么都察院刚查了一遍,锦衣卫又来查一遍,工部这些机密卷宗要不干脆全部贴出来给大家看个够算了。”
“等一下。”许显纯插口道,“都察院也去查了?什么时候?”
骆养性这时候也想起来林义奇家中那行神秘的都察院皂吏,立刻提起精神细细回想:“我问过卷宗楼的守卫,都察院的人好像是昨日从午时待到了申时,我们是大概酉时前后到的,估计是他们前脚刚走没多久,我们后脚就到了,所以那个薛凤翔有点不耐烦。”
“知不知道去的是谁?”
“这个卑职就没有仔细打问了,只记得卷宗楼那个守卫说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官员,哦对了,那个男的好像穿着兵马司的官服。”骆养性回忆道。
“兵马司的人?看来都察院在前日的大爆炸里确实伤亡惨重,都人手不足到要拉兵马司的壮丁了?”许显纯略有些幸灾乐祸。
“估计是,那个守卫说好像带都察院两人来的那个工部主事认识那个兵马司的人,喊他什么来着……”骆养性认真想了很久,随后笑着说道,“殷吏目,一个兵马司的吏目和一个都察院的女官,看起来都察院真的是没人了。”
许显纯也跟着笑了笑,随后嘴角一凝,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在烟尘缭绕、被炸得一片狼藉的王恭厂附近,第一时间赶到的许显纯听见对面那个脸上被熏得满是黑灰、笑容谄媚的年轻人拱着手说道:“回许大人,卑职殷小七,西城兵马司吏目。”
“啧……希望不要是同一个人,不然的话,我可就真的看走眼了。”许显纯闭上眼睛,伸出右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自言自语道。
“镇抚使说什么?”骆养性没有听清许显纯的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帮我去查一个人,西城兵马司的吏目,殷小七。”许显纯睁开眼,眸中精芒乍现,“我要他的全部记录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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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正走在路上的殷小七突然没来由地觉得鼻子一阵发痒,猛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八成是春风楼的头牌又在想我,太有魅力也是一种过错。”殷小七揉了揉鼻子,一脸沉痛。
“我看九成是因为你身子太虚,昨晚山里跑了半宿,着凉了。”雷映真认真地下着结论,“多补补。”
“雷司狱你不懂。”殷小七不屑地摆了摆手,说回刚才聊到一半的正题,“不如还是继续和我说一说,这位新任的工部尚书薛凤翔,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薛凤翔年纪不小了,为人迂直,万历年间的进士,滨州人,两年前因在兵部直言参谏上司,被调任工部左侍郎。王恭厂爆炸当天,被爆炸坠物重伤的原工部尚书董可威在病榻前就被撤职查办,这位在爆炸时毫发无损的薛侍郎火线补缺上任,算是大明升官最快的六部侍郎之一。不过在这个要命的关口走马上任,也不知对他是福是祸。”雷映真感慨道。
“这把年纪了,在爆炸后还能活下来就是一种福气。”殷小七边说边抬眼看了看前路,礼部和太医院分列街边两端的院墙已经出现在视线里,往里再走半条街就是工部所在,殷小七摩挲了一下腰间的金牌,“希望这个薛尚书是个好说话的,对他这种人,估计这块金牌没有太大作用。”
两人没多久就走到了工部门前,门前值守的守卫是昨日里见过殷小七金牌的那位,第一眼就认出了殷小七和雷映真这对让人印象深刻的组合,忙让负责排队引路的老兵让两人插到队首,然后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殷大人,这是又来找林主事?”
“不,这次来找你们的薛尚书,帮我通传一下吧。”殷小七笑了笑。
工部那名守卫脸上一怔,随后苦笑道:“这可不太巧,大司空一早就去盯着安民厂的建造事宜了,估计这几天都不会回来,要不您去安民厂找找?”
“安民厂?”殷小七眉头微皱,“那是哪儿?没听说京城里有这个地界啊。”
“就在台基厂边上,日中坊西直门里那片。”那守卫左右看了看四周无人,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道,“王恭厂爆炸后,军器和火器的制造也不能一直停着,于是大司空请旨从宫中原来堆积薪柴西边划拨了一半地方,用来新建新的火药局和军器制造工坊,王恭厂前几天刚出那个大事,新的厂坊自然是要换个名字,安民就是图个安平民乐,无灾无难,这名字听说还是顾首辅亲起的。”
“台基厂的位置我知道,不过那边堆积的那么多薪柴,边上放着火药局,怕是不太妥当吧?”殷小七略带疑惑地评价道。
“殷大人,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安民厂的选址,大司空和工部诸位大人是一起连夜挑选出来的。”这守卫看眼前这位身揣御赐金牌的殷大人来了兴致,立刻说得眉飞色舞起来,“原本台基厂中间就开着一条人工河槽,连着积水潭,过银锭桥后直通布粮桥,所以那些薪柴才可以用船舶直接运到内府供用库,省得每日的车马调度。现在台基厂被一分为二,这河槽就成了安民厂和新的台基厂的分界线,不耽误台基厂薪柴的运输,还可做安民厂的防火,可谓一举两得。”
“原来如此,还真是不能小觑工部诸公,不愧是专营建造之司。”殷小七笑着拍了拍守卫的肩膀,“连值守的都是个人才。”
“殷大人过奖了,这些事您进去一问就知,小的就是提前转达一下。”守卫咧嘴笑道。
“怎么办?改道去安民厂?”雷映真在殷小七身后轻声问。
“别急,咱们不是来提人的,只是来问问事,不一定要死盯着薛尚书一个人。”殷小七回头小声解释了一句,随后转过头对守卫问道,“薛尚书不在的话,那今天工部里值守的是哪位大人?”
“噢,是少司空何大人。”守卫恭敬地回应道。
“何侍郎啊,那我和他可是老熟人了。”殷小七嘿嘿一笑,“麻烦你帮我通传一下,西城兵马司殷小七求见。”
“您稍等,小人马上就去。”那名守卫连忙躬身拱手,转身就要往工部公房跑去。
“哦对了。”殷小七突然喊住了守卫,对着他拍了一下腰侧那枚御赐金牌,补了一句,“记得和少司空说一下这块腰牌的事,他这人比较腼腆,我怕他不想见我这个老朋友。”
这守卫本就是一个察言观色的人精,一听这话背上冷汗直接就下来了,脚下如有铅坠,黏在地上不想移动,他知道这次通传怕是凶多吉少,事后指不定要被少司空用来撒气记恨。
“去吧。”殷小七又拍了拍金牌,笑容和煦。
“是。”那守卫苦笑着应了一声,硬着头皮往里走去,速度比一开始慢了一半有余,身形也委顿了不少。
“你真是恶趣味,看你把人吓的。”雷映真看着那个守卫前后面色变幻,忍不住有点想笑。
“没事,年轻人不经历挫折怎么能成长。”比那个守卫年轻一大截的殷小七老气横秋地评述了一句,随后整了整身上的官服,看着工部深处那排公房,满不在乎地说道,“而且我保证,那个何侍郎见过我以后,应该没有什么心气和时间去为难一个小小的衙门守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