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六部除了刑部在西城阜财坊的三法司，其余五部的公房皆位处大时雍坊的东侧，其中礼部在最南侧，紧挨着大明门，和太医院互为犄角，离工部没有多远。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离开工部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礼部门前。
礼部门前可比门可罗雀的工部热闹得多，虽然大爆炸刚过去两天，但是已经排了一长溜的人，里面甚至还有很多青目金发的泰西人。
“两位请止步，烦请出示一下腰牌。”礼部公房门口负责排队引路的守卫看见殷小七二人身穿兵马司和都察院的官服走到队里，语气公事公办得有些刻意。
殷小七直接从腰上解下了那块御赐金牌递了过去，礼部的这名守卫不愧经常接待八方来客，见多识广，只瞟了一眼就发现了这块腰牌的贵重程度，忙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简单辨识了一下真伪就立刻满脸堆笑道：“天使来礼部是有何贵干？小的这就去通传引路。”
“别价，我不是什么天使，就是帮上面查一点小事。”殷小七边摆手边收回金牌，随后问道，“不知道右侍郎何如宠何大人在不在？麻烦帮我通报一下。”
那个守卫挠了挠头：“两位来得有些不巧，今天何大人病休了。”
“病休了？不会是在前日的大爆炸里受了伤吧？”殷小七也是一愣，突然想到了这个可能。
“哦，那倒不是，前日里何大人只是受了点惊吓，随后可能受了点风寒，所以这两天就病休了。”守卫回应道。
“哦，那你知不知道何大人府上所在何处啊？”殷小七追问道。
“好像是在黄华坊那片，具体的就不知道了，要不小的让您排到队首进衙门找人问问？”负责的守卫看起来很是热心。
“不用不用，你先忙着，我也没啥急事，改日再来拜访好了。”殷小七说完，四下看了看，凑近了一些，刻意压低了声音对守卫说道，“我来过的事你不要到处宣扬，如果有人来打问，注意帮我保密和留意。”
“小的明白，大人放心。”那名守卫立刻挺直了身子，满脸认真。
“好好，那辛苦你了，回见。”殷小七笑着拍了拍守卫的肩膀，随后给雷映真打了个眼色，两人转身离开了礼部衙门。
“所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雷映真看离开了一段距离，贴近了殷小七一步，低声问道。
“雷司狱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喜欢打主意的人吗？我就不能只是正常的走个拜访流程吗？”殷小七皱眉。
“你是。”雷映真的回应简单而直接。
“好吧，我确实有那么一点想法。”殷小七啧了一句，他瞟了一眼四周，轻声说道，“你看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是不是有点多？”
“这不是很正常嘛，六部里除了刑部，其余五部的公房都在这条街上，宗人府、鸿胪寺和钦天监也挤在这里，东公生门里这条街怕是京城里文官最密集的地方。这还是因为前日大爆炸死伤病休了不少人，不然平时这条街上的官员怕是更多上三分。单是吏部前面排队的官员，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雷映真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殷小七跳脱的思绪。
“是很正常，所以如果这些人里面混进几个何宗圣那只老狐狸的耳目是不是也很容易？”殷小七笑道，“毕竟我们刚离开工部也没多远，随便派个小卒就能跟上。”
“你是不是有点太疑神疑鬼了？”雷映真边说边忍不住环视了一周，然后就感觉真的有不少年轻的文官和她打完照面以后眼神闪烁了一下，不敢直视，她压低了声音，“不过确实看起来可疑的人有点多，好多人都在刻意避开我的视线。”
“拜托，你一个都察院的女官，谁会故意盯着你看啊。”殷小七有些无奈，“现在锦衣卫全京城在查爆炸案的事，搞得鸡飞狗跳，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和都察院再扯上瓜葛，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能在这条街当个一官半职的，除了太医院的那些年轻医官和工部的工匠，哪个不是老油条。”
“得，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你到底想说啥？”雷映真哼了一声。
“只是以防万一，如果真的有人在盯梢我们，你说他会不会去找礼部衙门口那个守卫打听我们刚才说过什么？”殷小七笑道。
“噢，所以你故意和那个守卫说了那番话。”雷映真有点跟上了殷小七的节奏，“这样就算有人买通了守卫，获得的也只是我们会改日再去礼部拜访何如宠的消息。”
“这是其一，让盯梢我们的人以为我们并没有那么急迫。”殷小七竖起食指，随后竖起第二根指头，“其二，既然这守卫可以被买通，那么我们可以同样从他那边买到谁找他打听过消息这件事，毕竟我刚才特意让他保密和留意，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两头各赚一笔的好机会。”
“如果是你想多了，并没有人盯梢的话，也可以避免礼部里的人知道我们在大张旗鼓地找何如宠这件事，确实是个一石二鸟之策。”雷映真点头。
殷小七忍不住要鼓起掌来，赞道：“雷司狱真是冰雪聪明。”
“别贫了，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自然是继续找咱们礼部的那位何侍郎聊聊，病休而已，聊天应该不影响吧？”
“那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雷映真敲了敲额角，“事先声明这些事我可记不得。”
“都察院里应该会有卷宗记录吧？回一趟三法司好了。”殷小七突然右拳砸在左掌里，欣然道，“唉，你的那只肥肥的鸽子在不在？是不是可以让它去拿一趟？”
“明明是正常身材……”雷映真习惯性地反驳了一句，才觉得似乎这不是问题的重点，改口说，“墨鸽可不会说话，它得先从我这里拿一个口信走，才能带消息回来。不过你说的也是一个好法子，附近不远就有一个鸽舍。”
雷映真稍微想了想路线，随后领着殷小七转过两条街，来到玉河西侧三官庙外的一角，从领口拽出那个黑线系着的骨哨，放进嘴里吹了起来，那熟悉的喑哑哨声再一次响起。
没多久，三官庙里传来几声咕咕的应和声，一只黑羽白喙的鸽子扑棱着翅膀从朱红色的庙墙里飞了出来，落在雷映真摊开的手掌上，用白色的鸟喙啄了一下雷映真的掌心，然后抬起头歪了歪脑袋，漆黑的眼珠子盯着殷小七。
“呃，是不是要喂它点什么？”殷小七被这只精灵古怪的鸽子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地摸了摸身上，遗憾地发现自己没有带着任何食物。
“不用，墨鸽训练有素，而且它不会吃陌生人给的食物。”雷映真抚摸了一下墨鸽背脊上的羽毛，然后将托着墨鸽的手掌靠近肩膀，那只墨鸽很默契地扑扇了一下翅膀停到了她的肩膀上，她随后从怀里摸出一条窄窄的布条和一支短短的铅椠，在上面飞速写了起来。
没多久雷映真就写好了消息，她将那条布条仔细地系在墨鸽脚上的竹制环扣里，一振手臂，将墨鸽送入京城的蓝天中。那只墨鸽在空中转了半圈，似乎是分辨清楚了方向，朝西南边飞去，很快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外。
“还真是方便啊。”殷小七右手搭在额头上，远眺着墨鸽消失的方向，看似无意地问道，“咱们都察院在京城里四处都安插着这种鸽舍吗？”
“哪来的那么多人力，我们又不是锦衣卫。”雷映真嗤笑了一下，“这边紧挨着内阁五部和五军都督府，所以才设了这么一个点，对了，要注意保密。”
“放心。”殷小七拍了拍腰侧的御赐金牌，“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嘴巴紧。”
“我觉得你最大的长处是嘴巴特别碎。”雷映真抿了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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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鸽终究也只是一只鸽子，再怎么训练有素也只能回到原地，殷小七和雷映真没法走远，只能在附近城墙角找了个僻静处等了好一阵，那熟悉的咕咕声才再次从空中传来，雷映真忙拿出骨哨吹了吹，黑羽白喙的墨鸽扑扇着翅膀，从空中落回到雷映真摊开的手掌之上。
雷映真小心地解下墨鸽竹环上系着的布条，殷小七凑近一看，只看到一堆意义不明的笔画，不由得揶揄了一句：“想不到都察院还会画符，不知是正一道还是全真道？”
“京城里能人那么多，墨鸽也无法保证不会被截捕，所以带着的口信自然不会直接用能被人一眼看懂的文字来书写。”雷映真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将布条收入怀里，拍了拍墨鸽的脑袋，后者咕咕了一声，展翅飞回空中。
殷小七眯着眼睛看着墨鸽在空中盘旋了半圈，飞回了三官庙庙墙之内，转头对雷映真问道：“如何，拿到何如宠府上的具体位置了吗？”
“黄华坊，史家胡同。”雷映真抬眼看了眼太阳，说道，“走吧，最好能赶在午时之前，免得吃个闭门羹。”
殷小七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侧的御赐金牌：“这牌子工部都进得去，他一个礼部侍郎的私宅还能比六部架子大不成？”
“虽然都是何侍郎，何如宠和那位靠着给魏忠贤建生祠升迁的何宗圣可不同，此人官声清朗，油盐不进，是礼部有名的刺儿头，他可不会对你那块金牌恭敬多少。你又不是拿着罪证去抓人，他在自己的私宅，说不见你，你也拿他没辙。”雷映真笑道。
“那倒是，没有弱点的人最不好对付。”殷小七闻言皱眉，“那咱们确实得抓点紧。”
两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听到午时的钟响之前赶到了史家胡同。作为堂堂正三品的礼部侍郎，何如宠的私宅看起来并不大，门梁上只有红漆都有些褪色的四根门簪，就算是殷小七他们提前知道了确切的位置，两人还是去仔细打问了一圈胡同附近的人家，方才确定这间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宅子，真的是礼部左侍郎的宅邸。
殷小七走上前，叩了叩门环，没过多久，吱呀一声，那两扇略显陈旧的红漆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一个老奴打扮的人探出半个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殷小七二人的衣着，方才开口道：“二位官爷，有何贵干？”
殷小七笑着说道：“老爷子，这里可是何如宠何大人宅邸？我们有些事想拜访一下何大人，麻烦通传一下。”
“看两位官爷是都察院的，不知找我们老爷是公事还是私事？”那名老奴并没有挪动步子，而是站在门口继续问道。
“自然是公事，所以烦请通传一下。”殷小七笑着说道。
“公事的话，改日你们自去礼部拜访吧。我家老爷这几天身体抱恙，不见外客。”何府的老奴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不等殷小七再次开口，就“哐”的一声把那两扇红漆木门紧紧撞在一起，关在殷小七的面前。
“哎呀，真是主仆一家，怎么一个看门的老奴也这么硬气。”殷小七苦笑地小声嘀咕了一句，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忍笑的雷映真，没好气道，“雷司狱，要不换你来？可能这老奴会对女官好说话一点。”
“没戏，刚才这老奴早就仔细打量了我们一圈，换个人也是一样说法。”雷映真伸出手指了指殷小七腰侧的御赐金牌，“要不你试试这个？”
“我这不是不想对这个官声不错的何侍郎仗势欺人嘛，要是工部的那位何侍郎，我早就把金牌拍在他那张老脸上了，算了，事急从权。”殷小七叹了口气，再次上前叩了叩门环，这次等的时间比较长，叩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刚才那个何家老奴打开了门缝，略有些不耐地说道：“二位官爷，老身已经说过了，今天我们老爷不见外客，要不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殷小七眼看那个老奴又要关门，忙踏前一步用右脚抵着门沿，将捏在手里的御赐金牌塞了过去：“老人家，您先等等，我们是真的有急事要拜访何大人。”
何家的那名老奴本来要关门的动作因为眼前那块晃眼的御赐金牌就是一滞，他伸手接过金牌上下仔细看了一眼，随后将金牌递还给了殷小七，说道：“二位稍等，老身去禀报一下我们家老爷。”
殷小七笑着拱了拱手：“辛苦了。”
何家老奴点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只是扶着门，用眼睛看了看殷小七抵着门的右脚。殷小七连忙收回脚，尴尬地笑了笑。对方没有再回应，只是默默地将门关上，随后脚步声在门后渐渐远去。
没过多久，那两扇紧闭的红漆木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那名何家老奴拉开门站在一边，说道：“二位随我来吧。”
“多谢。”殷小七点点头，和雷映真一起跟着何家老奴绕过影壁，穿过不大的院落，走到一间不大的厅堂前，只是厅堂里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却空无一人，连茶水都没有看到一杯。
“二位官爷，老爷今天确实有恙在身，不方便在厅堂见客，还请随我再走几步，移步到卧房一晤。”那名何家老奴也看出了殷小七面上的表情，略作解释道。
“没事，不过何大人府上怎么没有看到其他的仆人？”殷小七摆了摆手，半是好奇半是找话地问道。
“老爷父亲已逝多年，家中尚有一八十高龄的主母，府上只有一妻二子，除了老身这位从小跟着的老奴和伺候主母的两名丫鬟以外，府上就没有更多的仆役了，老爷平日也不喜欢被人伺候，所以老奴大部分时候都被打发着去守个大门而已。”何家老奴走在前方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地说道。
殷小七一时无言，微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宅邸里虽然收拾得比较干净，却不带什么奢华事物，看起来这位何侍郎是真的清贫。
“二位官爷，前面这间就是了，请稍等一下。”带路的何家老奴突然停了下来，随后敲了敲面前一扇半开的屋门，随后屋里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那名何家老奴应了一声，轻推开屋门，带着殷小七二人走了进去。
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一名身穿灰色宽袍的老人脸色略显苍白地半坐在一张木床之上，他下巴留着一缕胡须，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个年轻人背对着门口，正在弯着腰拧着水盆里的毛巾，看起来刚刚给他擦拭完毕。
“你就是那个带着御赐金牌的御使？”坐在床上的何如宠抬起狭长的眼睛看了看殷小七。
“不敢称御使，小的就是一个办事的。”殷小七看出来何如宠是真的病得有些厉害，抱歉地拱了拱手，“确实是有些十万火急的事想找何大人解惑，所以才用这块金牌来打个招呼，叨扰何大人了。”
“无妨。”躺在床上的何如宠挥了挥手，缓缓道，“本来是不打算在这时候见客的，魏忠贤的锦衣卫我都不怕，你这一块小小的金牌，还吓不住我。”
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不过看到这块金牌，我这位小友说和你是熟人，你定然是有要事相询，我才网开一面，让人带你们进来。说说吧，什么事。”
“熟人？”殷小七一愣，这才看到背对着的门口的那个年轻人直起身，转过头看着他，肤色略深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史可法？”在殷小七惊讶开口之前，身后的雷映真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