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之,你为何会在此处?”殷小七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次遇到自己的这名府学同窗。
“康侯公和吾师知交莫逆,吾师生前我也经常随他来康侯公家拜访,听说他这几日身染风寒,我知道他和吾师一样是一个不喜欢被人伺候的性子,家中只得一名老仆和几个丫鬟。何家的二位公子又都在外地任职,我担心康侯公家中缺少人照顾,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史可法摸着后脑笑着说道。他的老师左光斗和何如宠是同辈,他一直把何如宠当作师长来尊重,自然习惯用何如宠的字康侯来尊称对方。
“唉,老夫愧对知交二字,左遗直入狱之时老夫上下奔走,但是未能帮到分毫,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左遗直屈死锦衣卫诏狱之中。”何如宠念及此处,唏嘘不已,忍不住胸口一阵憋闷,又是一迭声的咳嗽。
“康侯公莫要激动。”史可法忙上前轻拍何如宠的后背,给他顺气,随后说道,“吾师本就是被魏阉一党构陷,这帮人连圣上都敢蒙蔽,康侯公又如何能够抗衡?”
何如宠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缓住了咳嗽声,缓缓道:“老夫此次病愈后就会再递奏疏,弹劾魏阉一党,大不了也被抓进诏狱,下去和遗直公一晤罢了。”
“康侯公不可,此时还是韬光养晦,保留有用之身为好。”史可法忙劝阻道。
何如宠摆了摆手,没有再和史可法争辩此事,只是睁开双眸,看着殷小七说道:“先说正事吧,两位找老夫何事?”
“呃,小人是西城兵马司的吏目殷小七,在配合都察院调查一些事情。”殷小七清了清嗓子,先做了一个自我介绍,然后直接问道,“不知道何大人是否对一个叫作连珠琉璃铳的火器有所印象?”
“连珠琉璃铳……”何如宠回忆了一下,说道,“有些印象,应该是从泰西人那边要来的火器图纸。对,是那帮佛郎机人送过来的,不过好像说构件很复杂,还怂恿我们高价雇佣他们的匠人来打造来着,老夫也没有和他们多扯皮,直接把图纸给工部送去了事。”
“当时工部是谁接收的图纸,何大人是否还有印象?”
“礼部和工部一般没有太多交集,大部分时候只在祭祀和圣上出巡的时候,与都水清吏司有些联系往来。泰西人的火器图纸这种一般都是工部直接和那些泰西特使采买,这个连珠琉璃铳也是老夫第一次经手的火器图纸,事关重大,老夫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当时的工部左侍郎,把这个火器图纸和佛郎机工匠都交代给了他。”
“何大人所说的工部左侍郎,可是现在已经升任工部尚书的薛凤翔薛大人?”
“没错,不过这薛对龙顶着大爆炸一事被临时擢升,也不知是福是祸。”何如宠感慨道。
殷小七再次从何如宠口中核实了此事和薛凤翔的关联,不由得微微皱眉,不过他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转头问了另一件事:“那些送图纸的佛郎机人,何大人还有办法联系上吗?”
“不太好办啊,这都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那些佛郎机人在京城逗留了几个月,大部分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何如宠微微沉吟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老夫差点忘了,他们使团的一名副领好像还一直留在京城,说是敬仰我大明文化,想要在此留学三年。此泰西人也是一个妙人,他当时上下疏通,好像从国子监要了一个夷人生员的位置,现在还一直在国子监进学来着。当时老夫和那帮佛郎机使臣商议图纸交易事宜的时候,此人就在现场,他应该对这个什么连珠琉璃铳会有一定的了解。”
“何大人是否还记得此人的姓名?”
“泰西的名字都拗口得很,佛郎机人的名字还特别长,老夫还真不能都记得。”何如宠笑了笑,“不过这个使团副领入了国子监以后,给自己起了一个汉名,倒是好记得很,叫陆意思,他说这几个汉字和他的佛郎机名字发音很像,说明自己和大明有缘。”
陆意思,这名字有点意思……殷小七轻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把它记在心中,随后笑着向何如宠拱了拱手:“多谢何大人解惑,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了,您好好养病,改日我们再来拜访感谢。”
“不用多礼,老夫应该几日后就可以回礼部了,如果还有事情,你们直接来礼部找老夫即可。”何如宠挥了挥手,转头对史可法说道,“史小友,你帮老夫送一下你的朋友,顺便也回去吧,别在老夫这把老骨头这边浪费光阴。”
“康侯公,您这身子……”史可法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如宠瞪了一眼。
“怎么?你还要咒老夫不成?”何如宠没好气地说,“你且放心去吧,一点风寒而已。”
“那,康侯公请多保重。”史可法知道自己老师这位挚友的脾气说一不二,没有再过多纠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领着殷小七和雷映真两人往外走去。
三人走出了何如宠的私宅,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路人,史可法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这个连珠琉璃铳是不是和你们在追查的王恭厂大爆炸一案有关?”
“宪之,还要多谢你帮我们引见给何大人。”殷小七瞟了一眼雷映真面无表情的脸庞,轻声和史可法说道,“不过此事你最好不要打问,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是危险。”
史可法自然知道事情轻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可能还可以继续帮你们一个忙。”
“什么忙?”
“康侯公说的那个佛郎机人,陆意思,我认识。”史可法认真地说,“他与几个倭人和高丽夷生住在一起,虽然他们是崇志堂的,但每周有三天和我们诚心堂在一个课室进学,也算是略有交情。”
“对哦,我都差点忘了,宪之你也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殷小七转头看着雷映真问道,“雷司狱,怎么样,要不还是走个捷径?我觉得有个熟人引见,那个陆意思应该会好说话一些。”
雷映真眨了眨眼,看起来很认真地说道:“可以,反正他知道得已经不少,真要灭口也省事很多。”
“雷司狱真爱开玩笑。”殷小七干笑了一下,回过头对史可法说道,“那宪之你在前面领路,带我们去一趟国子监,会一会那个佛郎机来的陆意思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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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坐落在崇教坊集贤街,紧挨着文庙,殷小七一行人往北整整走了差不多有大半个时辰,才堪堪看见国子监那雕梁画栋的集贤门。虽然这两天是难得的休课时间,但是集贤街上依旧熙熙攘攘,两旁还摆满了各种摊子。除了京城里常见的各种吃食杂物,集贤街的摊位最多的还是各种文房四宝和书籍摊子,当然真正的上等货大部分都在街旁有正经门脸的店铺里。不过国子监里除了高官贵胄子弟,还有不少和史可法一样从各地官学考入的寒门弟子。这些人虽然身家比贫民殷实不少,但是几年的国子监生员耗资不菲,而且每年能考中会试正榜的就那么一些人,不少寒门监生落地以后还会继续咬牙苦读,等待下一轮的会试科考,所以很多人还是会尽量能省则省,这些摊贩自然也就有了生意来源,日益兴盛。
殷小七看着灰蒙蒙天空中那一点朦朦胧胧太阳的位置,知道现在差不多已经快到了未时,不由得摸了摸肚子,对史可法说道:“宪之,要不咱们先去吃顿饭再说?这附近有没有啥你熟悉的酒楼食馆?”
“我哪来的闲钱去下馆子,我平时两餐都是吃国子监里的监食。”史可法苦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四周,眼前微亮,伸手指着前面一间不大的铺子说道,“我听人经常提起附近有家李家羊汤味美料足,店家还是正经辽东人,味道颇为正宗,要不咱们过去试试?”
殷小七本就饥肠辘辘,光听到“羊汤”两个字,鼻子里就突然充满了羊汤的鲜香,他舔了舔嘴唇,还是转头看了雷映真一眼,问道:“雷司狱吃得惯羊膻味吗?没有忌口吧?”
“我比较忌素。”雷映真嘴角微翘。
“那你我可算是同道中人。”殷小七哈哈一笑,回手拍了拍史可法的肩膀,说道,“宪之,带路吧,咱们去尝尝这李家羊汤到底有多正宗。”
“李家羊汤不在集显街上,这条街上寸土寸金,有固定商铺的都是那些一桌酒菜最少一两银子的酒楼,你要是在这儿卖个平民羊汤可是纯亏本的买卖,咱们还得多走几步。”史可法笑着说,随后带着殷小七和雷映真转进了方家胡同。
三人往里走了没多远,在方家胡同和交趾号胡同的路口,就看到一面黄底红边的“李家羊汤”招牌旗子飞在半空,招牌下是一个不大的店铺,除了店面里的几张饭桌,店门外还摆了四张矮脚方桌占了小半个街道,上面三三两两坐了不少食客。
一股浓郁的羊汤鲜香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勾得殷小七觉得越发地饿了,他眯眼看了一下,边走边问道:“怎么都快子时了,还这么多客人?”
“我也是第一次来,不过听好多人提起过,应该是确实味道不错,所以附近的老小饕客都愿意来,这还是错开了午时,不然咱们搞不好还得等等位置。”史可法说道。
“敢问前面的可是史宪之,史兄?”三人正往李家羊汤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迭声询问。三人转过身,看到一行士子打扮的人从后头徐徐走来,当先一人一身监生的蓝色襕衫,上缀靛青色飘带,随步行微微飘荡,很是儒雅。可惜他本人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还有一脸的络腮胡须,看起来和身上的装扮有些格格不入。
“陆廷贵,你怎么在此处?”史可法一眼就认出这个刚才喊住他的士子,也扬手打了一个招呼,转头对殷小七低声解释了一句,“此人是我诚心堂的同年监生。”
“哎,这不带着我的一个本家同年来见识一下李家这正宗的辽东羊汤嘛,他非说他们家乡的烤羊肉才是美食,这不得让他输个心服口服。”
陆廷贵身后的一群士子哄笑起来,其中一人笑道:“什么本家,人家陆意思只是一个汉名,泰西的名字和你可不是一个,八百杆子都打不着。”
这句话又带起一阵哄笑,陆廷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兀自争辩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咱们大明的美食和泰西孰强孰弱!”
“陆兄言重了,在下崇尚大明文化久矣,对大明美食自然也是赞赏有加,只是想来一尝美食,并没有一争高下的意思。”一名口音有些奇怪的士子摇着折扇走了出来,一头金发整齐地梳了一个发髻,一双碧蓝色的双眸更凸显了他的泰西人身份,虽然他长得颇为英俊,但是这一个书生打扮的泰西人和方脸络腮胡须的陆廷贵站在一起,也很难说谁更加奇怪一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雷映真在殷小七身后轻笑了一下。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殷小七压低了嗓子忧心忡忡地说。
“什么事?”
“这么多人,李家羊汤那边剩下的桌子可能坐不下啊,要不你先赶去占个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