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陆意思
布知道2025-11-07 14:275,366

  在走去李家羊汤铺子的路上,史可法很快给国子监同窗介绍了殷小七和他曾是官学同年的身份,大家对两个身着官服的年轻人也不再有什么排斥,甚至还有几人略带谄媚地打听了一下殷小七的官职,听到只是兵马司的一个吏目后,便不再有更多关注。倒是看起来清丽动人的雷映真一时间变成了众士子的瞩目焦点,不过碍于对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和身上的都察院官服,搭讪了几句没有什么回音以后,几个略显跳脱的国子监生员也就悻悻然不再凑趣了。

  事实证明殷小七的担忧有些多余,毕竟已经到了未时,很快众人就凑到了三张空桌,年轻的士子们最用不完的就是精力和热忱,众人热火朝天地将三张空桌拼到了一起,凑成了一大张长桌。陆廷贵是在京城经营着好几家商铺的浙商陆家子弟,家境殷实,坐下来就当先给每人点了一碗李家的招牌羊汤,随后又要了今天的最后一屉芝麻酥皮烧饼。

  没多久热腾腾的羊汤就上了桌,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熬制了一个上午的乳白色羊汤上面漂着些许葱花,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嬉笑话语,挽起衣袖,拿起调羹和竹箸大快朵颐起来。

  吃了半晌,众人才陆陆续续恢复了几分士子的风范,陆廷贵放下竹箸,轻敲了一下盛着羊汤的粗瓷碗沿,转头对着还在大口喝汤的泰西人陆意思笑问道:“陆意思,这正宗的辽东羊汤,比起你们泰西的烤羊如何?”

  陆意思没有立刻搭话,只是举起汤碗,仰头将最后一口羊汤喝进嘴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才感慨道:“我这才知道,你们北宋那位以喜好美食的苏、苏什么来着…… ”话说到一半,这位泰西人一时间竟然想不起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舌头打起结来。

  “苏东坡。”殷小七好心地提点了一句。

  “对,苏东坡!”陆意思感激地看了一眼殷小七,“苏大家那句‘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真是说得分毫不差,这正宗羊汤鲜香醇厚,简直是人间美味!”

  “想不到陆兄来我大明短短一年,汉学造诣竟然如此精进,连这句都知晓。”殷小七很配合地鼓了鼓掌,完全无视了陆意思刚才连苏轼的名字都想不起的事实。

  “没有没有,汉学博大精深,在下还要多多学习。”陆意思摆了摆手,一副自谦的模样,但眉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得意。殷小七这一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不枉费他昨晚知道有这一顿宴请,熬夜翻了好多典籍,找到的这一句和羊汤相关的诗句,虽然差点忘记了那位苏轼苏东坡的名字,但虾不掩鱼……这个成语自己也用得不错,陆意思越发扬扬得意起来。

  其他众监生听到这位夷人生员对汉学的推崇备至,也都觉得面上有光,自然也没人去拆穿刚才陆意思忘记苏大家名号的窘态。大家其乐融融地吃完了这顿羊汤,感谢了一番陆廷贵的大方宴请,各自拱手准备离去。

  殷小七眼看着陆意思也要和几位国子监生员回返,连忙给史可法打了一个眼色,史可法忙站起身,喊住了这位泰西人:“陆兄,还请留步片刻。”

  “史兄,何事?”陆意思闻言停下脚步。

  “我这位同年有些事想向你请教一下。”史可法笑着指了指边上的殷小七。

  殷小七搓了搓手掌:“我听闻陆兄是佛郎机人对吧?”

  “是的,在下自佛郎机远航出使而来,仰慕大明文化留在此处进学,不知殷兄找我有何贵干?”陆意思刚才对殷小七的印象就不错,此时也是很有耐心地回答道。

  “是这样,我自小对泰西的各种新奇事物都颇有兴趣,和我大明文化迥异但也异彩纷呈,这次有幸能够遇见一个汉语娴熟的泰西朋友,很想和陆兄多了解一番,不知陆兄今日是否有闲暇可以聊聊?”殷小七一脸热情。

  “难得遇到投缘之人,我自会知无不尽,言无不知。”陆意思很是高兴,要知道大部分国子监士子对于泰西事物都嗤之为奇技淫巧,他刚才对殷小七的观感就不错,现在听到对方对泰西感兴趣,更是心痒难耐,禁不住想要和对方讨论一番。

  可惜此时史可法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陆意思的话,无奈地提醒了他一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噢,对对。”陆意思摸了摸鼻翼,赧然一笑。

  此时已过未正,李家羊汤铺子的最后一锅羊汤也已售罄,史可法领着众人转到附近一间僻静的茶铺,殷小七点了一壶青茶和几盘茶点果脯,就拉着陆意思聊起了泰西的各种事物民俗。

  两人兜兜转转地聊了小半个时辰,殷小七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了佛郎机火器这边:“陆兄,说起你的故乡佛郎机,在我们大明最有名的可能还得是各种火器。我听工部的朋友说,他们现在做出来的各种仿制的泰西火炮中,最受军队欢迎的就是佛郎机炮了,此炮野战海战守城都可以使用,实乃军国利器。”

  陆意思一脸得色,不自觉地吹嘘起来:“吾佛郎机国,起家皆靠火器威压四海,在此方面确实算得上独树一帜。贵国所仿制的佛郎机炮其实已经是我们几年前的火炮了,现在我国新制的火器重量更轻、射程更远,单人就可以于野战中拖行,一炮数十里,就是在擅长火器的泰西诸国,都没有什么可以抗衡的型制。”

  殷小七听得眼中放光:“若我大明拥有此重器,岂不是杀建虏如杀土鸡瓦狗?不知陆兄出使之时是否有带来几门实物,抑或是火器图纸进献给我大明一观?”

  这都是我现编的,哪来的实物……陆意思心下汗颜,面上却镇定自若,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青茶,趁机组织好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道:“此种火炮在佛郎机也是机密之物,虽然我们和大明友好通商,但此物也是禁止对外邦贩售的,用你们的话说,被抓到可是要掉脑袋的。”

  “理解理解,可惜了。”殷小七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不过我听工部的朋友说过,你们的使团还带了一个唤作连珠琉璃铳的新型火器的制作图纸来着,这也是你们佛郎机的新火器吗?这种图纸反而不算机密了?听起来可也厉害得紧哪。”

  “喀喀。”陆意思正喝着茶,差点被殷小七这句话呛到,猛地咳嗽了几下,才四下里看了看,小声说道,“你这工部的朋友嘴巴怎么如此没有门槛,这种事也到处和人说。”

  “是没有把门。”史可法在边上忍不住又小声提点了一句,只换来殷小七和陆意思两人同时的怒视,他缩了缩头,没敢再吱声。

  “在下也是实在喜欢这些,所以还望陆兄指点一二。”殷小七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这自然是因为我们佛郎机国和大明世代交好,互为友邦。年前的那场宁远大捷,也有我们佛郎机炮师团的参与。”陆意思与有荣焉地拍拍胸脯,“所以这连珠琉璃铳虽然贵重,但毕竟不如新型佛郎机炮那么机密,所以我们菲利佩国王才特许我们将其赠予大明。”

  “我听说大明仿制的鸟铳,已经和佛郎机火绳枪相差仿佛,不知道这连珠琉璃铳又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殷兄是否知道,寻常火绳枪最大的缺点是什么?”陆意思以问代答,卖起了关子。

  “可是怕潮怕水?”

  “非也非也,火绳枪最大的缺点是装填程序过于繁复,每次射击前都需要倒药、装药、压火、装弹,最后装好火绳才能准备射击,这对于操作的士兵的要求很高,就算我们佛郎机的熟练火铳手,也需要站定在地上,用双手装填,所用时间很长,容易被善骑射的敌人冲锋击溃,所以一般都用三排火铳阵来御敌,好给第一排射击完的火铳手留出更多的时间装填火药。”陆意思笑眯眯地说,“而这连珠琉璃铳,就可以一次装填,射击数次,可谓一劳永逸。”

  “噢,这个我知道,我大明以前也有三眼火铳,可远射可近击,三个铳筒还可轮番击发,不过好像对阵建虏,也没有占到多大便宜,现在都被鸟铳替代了。”殷小七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怀疑之色,仿佛在说这佛郎机的火器也不过如此。

  “那怎么能一样呢,你们这个所谓的三眼火铳,射程不过十数步,威力也不大,只能吓一吓没有经验的战马和新丁,在战场上作用自然有限。”陆意思果然上套,先是大肆贬低了一番三眼火铳,随后神秘兮兮地说道,“殷兄你可知道,我们佛郎机的这个连珠琉璃铳,一次装填,可以射击几次?”

  “几次?”殷小七很是配合。

  陆意思得意地伸出手掌,五根满是汗毛的手指分开,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没想到竟然有五次之多,那确实有几分可取之处。”殷小七叹道。

  陆意思笑而不语,只是继续把手掌翻了两下,才淡淡说道:“是十五次,而且每一次的射程和精度都可以和火绳枪媲美。”

  “陆兄可是在诳我们?”这下连史可法也被惊讶到了,“若是这连珠琉璃铳一次填装火药能连续射击十五次,那佛郎机的军队岂不是无人可当?”

  “喀喀,这个嘛,我虽然不是出家人,但也不会对诸位打诳语。”陆意思又摸了摸鼻翼,“这个连珠琉璃铳确实有如此威力,只不过打造殊为不易,整个佛郎机也就打造了四五支,还未能成批地装备军队。”

  “这是为何?”殷小七追问道。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毕竟术业有专……”陆意思习惯地转了一下文,结果又卡了壳。

  “术业有专攻。”史可法贴心地提示道。

  “正是如此,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原因。”陆意思摊了摊手。

  “这样啊,可惜了。”殷小七叹了一句,又旁敲侧击了几句,最后确定面前这个佛郎机人对于连珠琉璃铳确实没有更多的了解后,便没有再继续纠结此事,以免被对方看出端倪。

  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那壶青茶又续了几次,殷小七这才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声:“和陆兄聊了这场,真让在下眼界大开,我大明虽然物华天宝,但泰西也不愧精英汇聚之地,别有一番风貌,恨不能亲身一往感受一番。只可惜在下稍后还有些事情要办,只能先暂且告辞,下次再来和陆兄讨教更多。”

  “殷兄胸怀宽广,乐于接纳新物,也颇有古士之风,我们找时间多聚聚。”陆意思能遇到一个愿意了解泰西事物的大明吏员,心中也很是欢欣,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太理解没有品级的兵马司吏目大概是个什么地位。

  殷小七起身去结了账,然后一行人陪着陆意思走到集贤街。史可法知道殷小七和雷映真有其他的事要说,识趣地提出也要回国子监一趟,于是在殷小七和陆意思惺惺相惜地告别了一番后,史可法和陆意思结伴去往了国子监。

  殷小七看着史可法和陆意思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雷映真轻咳了一声,他才转过身,将掌心向上,伸出一只手到雷映真面前。

  “不用了,我一般吐痰要吐在帕子上的,而且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还有正事要办。”雷映真略带鄙夷地皱眉。

  “不是那个意思……”殷小七抽了抽嘴角,“能不能报一下账,刚才那个茶楼不算便宜,雷司狱你还打包了一包饴糖蜜饯,一共两钱银子零八十文。”

  “报账的话你找公输大人就行。”雷映真嫌弃地挥挥手,“我这可没有什么公廨钱。”

  “悲哀,堂堂大明都察院,竟然要人垫钱办公。”殷小七扼腕长叹,心疼不已。

  “要不你把那块御赐金牌当了,应该能回本。”雷映真指了指殷小七的腰牌,提了一个可以让殷小七掉脑袋的诚恳建议。

  “我觉得京城里没有哪个当铺老板敢收这个。”殷小七苦笑着摇了摇头。

  “先说正事,你对这个佛郎机人怎么看?”雷映真回到了正题。

  “其他的事不清楚,我对泰西也不算熟悉,不过关于那个连珠琉璃铳,十句话里面怕只有一两句是真话。”殷小七淡然道。

  “确实,如果那连珠琉璃铳真有那么神奇而强大,这些贪婪的佛郎机人早就如吸血蚂蟥一般围上来进犯了。当年他们仗着船坚炮利就敢数次和我大明开启战端,要不是在屯门岛和西草湾吃了大亏,哪还会派遣使团来和我们进行交易。”雷映真冷冷道,她对这些贪婪善变的佛郎机人可历来没有什么好感。

  “这个陆意思可能还真的不太一样,他的汉话说得比在大明待了十几年的泰西神父还要流利,搞不好真的对汉学有些兴趣。”殷小七笑了笑,“不过他骨子里的自大和吹嘘自然还是没有放下,这个连珠琉璃铳一定有什么大问题,不然佛郎机人怎么可能把这种利器图纸双手奉上,当年最初的那些佛郎机炮还是兵部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屯门岛败退的佛郎机船舰那边缴获的,在工部军器局能够仿制之前,听说一门也没能从佛郎机人手里买到。”

  “嗯,不过具体如何,可能还是要拿到连珠琉璃铳的图纸仔细揣摩一下为好。”雷映真微微皱眉,“看起来还得再跑一趟,去何如宠府上叨扰一下。”

  “别了,哪个礼部侍郎会把几个月前的卷宗带回家里,现在去徒生枝节,还容易被其他更多的人知道我们在关注这个连珠琉璃铳。还是等到何侍郎病愈,我们直接去礼部查阅,更加万无一失。”殷小七说道,随后摸了摸下巴,“而且这件事还有一个关键,我们要先去解决。”

  “什么关键?”

  殷小七伸出食指比画了一下雷映真和自己:“我对雷司狱了解不深,你懂火器制造吗?能看懂那个火器图纸吗?反正我是一窍不通的。”

  “呃,略懂。”雷映真咳嗽了一下,轻声道,“文字部分如果不是泰西文的话能略略看懂……”

  “所以既然我们还得等礼部那位何侍郎病愈上值,不如趁这几天在京城好好找找靠谱又相熟懂火器的工匠。”殷小七抬眼看了一下灰黑色的天空,眼前又浮现起那炸成一片平地的王恭厂废墟,和死在他面前的同僚瘦猴,嘴里略有些苦涩地说道,“不过恐怕京城里九成九的火器匠户,都死在前日的王恭厂里了。”

  想起那天如人间地狱般的惨状,雷映真的心情也沉重了几分,长呼了一口气道:“也好,工部那边今天不适合去得太频繁,免得何宗圣起了疑心,咱们先回都察院找一下公输大人,匠户们最近几年的黄页造册在户部那边都有登记,可以让公输大人给户部出一纸调令,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殷小七摸了摸鼻翼,笑道:“也好,正好也和公输大人禀告一下最近的进展,让他知道我这两天也着实做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雷映真瞟了他一眼:“不是为了报账?”

  “什么话!区区两钱银子零八十文,我怎么会放在心上。”殷小七义正词严地摆手。

  “数目记得还挺清楚。”雷映真轻笑了一下,将刚才打包的饴糖蜜饯取出一块丢进嘴里,转身快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含着蜜饯语调有些含混地丢下一句话,“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都察院里报账,可是要有店家签戳的收执的。”

  “雷司狱,我突然觉得我们应该顺路去一下刚才那个茶楼,我可能有东西落在那里了,此物事关我们的查案进展,不可丢失,雷司狱你走慢一点……”殷小七追在后面连声道。

  

继续阅读:第三十章锦衣卫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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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诏狮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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