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间值房里,镇抚使许显纯正端坐在一张桌案前翻看着手边的一摞卷宗,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叩门声。
“镇抚使,骆百户求见。”值房门口守着的锦衣卫指挥崔应元通禀道。
“让他进来吧。”许显纯顺势将手里的卷宗放下,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活动了一下脖颈。
一身便装的骆养性走了进来,拱手躬身道:“卑职参见镇抚使。”
“行了,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过来说话。”许显纯拍了拍身边空着的那张椅子,“查得如何?”
骆养性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沓记录卷宗,递到许显纯面前,随后端坐回椅子上:“卑职和下面的人一起查了一下,这个西城兵马司的吏目确实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说?”许显纯将卷宗放到桌案上,没有着急翻看,准备直接听一下骆养性的亲口报告。
“此人全名殷小七,字正阳,祖上曾是成祖燕王府的普通亲卫,靖难后擢升为五军营千户,随后殷家开枝散叶,鼎盛时有数十人在五军营和锦衣卫任职,最高一人曾官至五军营左军主将。不过英宗土木堡之变时,三大营随英宗远征,主力尽没,殷家军中的男丁全死在土木堡,于是家道中落,仅余一户身在祖籍山西平阳府的旁支幸存。于少保在京城背水一战功成后,此旁支户主荫袭五军营百户,举家迁入京城。于少保重编京营时,殷家被编入辽东边军,几代人皆在辽东从军,但每代子嗣都只有一两人,还在边军中多有战死,结果传到殷小七父亲殷怀政这一代,殷家成年男丁只剩下他一人。殷怀政育有二子,次子殷小七尚在襁褓之中,殷怀政就战死在辽东,长子殷洪宇十六岁荫袭从军,结果四年前于广宁之战牺牲。有传闻有人目击他随孙得功阵前投敌,不过没有定论,兵部这边还是按照战死做的记录,给了一笔抚恤银。”骆养性娓娓道来,显然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将这个小小的西城兵马司吏目祖宗八代查了个底儿掉。
“想不到此人还是军伍世家,要不是土木堡一事,这殷家到现在怕是已是一支勋贵将门。”许显纯感慨道。
“是啊,不过土木堡一役,我大明死伤惨重,多少勋贵武将世家一脉断绝,这殷家还能留存一支下来,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骆养性叹了一句。
“嗯,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史书旧事,继续说回这个殷小七吧,他的大哥死后,他怎么没有继续荫袭从军,反而进了五城兵马司?”土木堡一役将大明精英一朝送尽,至今众人提起皆是感慨愤恨异常,不过此次奇耻大辱的罪魁祸首乃是英宗的大伴、当年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这位王掌印的地位和现在的九千岁颇有几分相似,虽然现在值房里只有他们二人,但一向谨慎的许显纯还是不想在这件旧事上纠结过多,以免万一传到九千岁耳中引发不快,于是很快地岔开了话题。
“嗯,这事还得从另一人那边说起。殷小七的父亲殷怀政死后没多久,他母亲陈氏在生他的时候伤了元气,殷小七还未及周岁,一人拉扯两个孩子的陈氏就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甚至没来得及给殷小七起一个正式的名字。随后殷洪宇一个半大小子独自抚养幼弟,靠着街坊接济,殷家这两个小孩奇迹般地活了四年,随后被人收养。军户丁男只需出一员从军,殷小七哥哥荫袭边军,殷小七则去了官学进学,蒙学时候不愿用师长起的名字,继续沿用小七这个乳名。不过殷小七考取秀才功名后,没有继续进学会试,而是被收养他之人走关系送进了五城兵马司。”骆养性继续说道。
“噢,此人能往五城兵马司里塞人,在京城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是什么人?”许显纯显然对殷小七的这段曲折经历有了一些兴趣。
“程钟。”骆养性给出了一个名字。
“程钟,好熟悉的名字……”许显纯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是不是前北城兵马司指挥使,那个臭脾气的程老头?”
“正是此人。”骆养性笑了笑,“卑职自幼家居北城灵椿坊,小时候跟着家父还在北城兵马司和他打过交道,不过我记得他脾气还挺好的,也不知道这个绰号怎么来的。”
“废话,你父亲是当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少傅少保兼太子太傅太保,他是脾气大不是脑子傻,对你敢发什么脾气,怕是不要命了。”许显纯没好气地白了骆养性一眼。
“也是。”骆养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这程老头虽然是个能吏,但那个臭脾气也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好像最后在兵马司指挥使上待了七八年也没能进都察院。”程钟的年纪比许显纯大了不少,所以他对这个前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也只有一点传闻记忆,“不过程老头和殷家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收留这两个半大小子?”
“卑职也很是奇怪,但是五城兵马司隶属都察院,三法司那边如果直接上门查问就太显眼了,所以卑职去找了一下咱们的眼线,也是刚刚才拿到了消息。”骆养性解释了一下,这也是他今天穿着便服的原因之一。
“做得很好。”许显纯点了点头,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没必要为了这件小事去都察院大动干戈,“查到了什么?”
“这程老头当年也在辽东边军干过,还是个千户,在辽东立了战功才回的京城。”骆养性说道,“卑职去查了一下兵部的卷宗,他和殷小七的父亲殷怀政,当年是一个千户的,殷怀政是他的副官,就是在程老头立功的那次在辽东战死的。”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过去了。”许显纯点点头,“袍泽之托,搞不好这殷怀政还救过他,不然不会这么费心费力把他两个儿子都养在府上。”
“是啊,这程老头还把自己的独女程青颖嫁给了殷小七的哥哥殷洪宇,可见对这两兄弟的器重。”骆养性补充道。
“那殷洪宇战死后,程老头这女儿岂不是成了寡妇?”许显纯的思绪发散,随口跟着问了一句。
“没有,程家这个独女,在殷洪宇战死之前就死了。”骆养性回道。
“这么年轻?是得了什么病吗?”许显纯疑惑道。
“不是。”骆养性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了一些,“三年前死在了京郊那次蹊跷的建虏流寇入侵祸事,当时还怀着身孕,这事闹得挺大的,不过最后好像事关那些人,所以九千岁让我们不要再追查,最后不了了之了。”
许显纯眼神一凝,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声说道:“看起来这个殷小七,背后可能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卑职也是这么想的。”骆养性点头。
“这个方向先不要再深查了,以免横生枝节。”许显纯想了想,继续道,“先派人盯着那个殷小七,他可能可以给我们带来新的线索,但是什么都不要插手,只管记录和回报。”
“什么都不插手?如果他遇到生命危险呢?”
“那这件事就此结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尽可能记录下动手之人就好。”许显纯十指交叠,缓缓道。
“卑职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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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一时间,殷小七也跟着雷映真来到了坐落在阜财坊的三法司。
三法司的公人在百姓嘴里,惯被称为六扇门,盖因这里聚集了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三个衙门的正门口,为了彰显气派,有着六扇大开的衙门大门。
前日的王恭厂大爆炸,让三法司西边的柴炭厂走了水,从西山运到京城堆积于此的柴炭烧了个精光,连带着和它只有一条漕河相隔的三法司也差点被烧掉了小半个衙门,还好当时三法司里当值的官差衙役众多,而三法司西侧占地最广的刑部大牢大多为砖石所建,所以火势很快被幸存的当值官差们合力扑灭,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不过由于离着南边的王恭厂只有不到两条街,三法司靠南一侧位于刑部街的六扇正门全被吹飞坍塌了,殷小七和雷映真走到这边的时候,正门附近还堆着不少夹杂着焦黑灼烧痕迹的瓦砾,简单清理出来的衙门大门只开了两扇,不到原来的一半大小,差不多也就够三个人并肩通行。门口两座威严无匹的石狮子不翼而飞,只剩下两个半截的底座,有一个上面还残留着半只石狮的残骸,让这个京城里最具威名的衙门显得凄凉了不少。
殷小七和雷映真走进大门,正门对着的那面雕刻着獬豸的巨大影壁整个碎裂了大半,那只象征着正大光明的獬豸只剩下半面身子,最重要的那只独角也断裂无迹,虽然周围的碎石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
影壁后面是一条幽长的石板走道,通向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个衙门,殷小七虽然久居京城,但也只在去年京察时进来过一次,不过上次来时两边种着的两排郁郁葱葱的树木现在也全都不见了,只留下两排新填的土坑,有些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断枝碎叶。
“前日王恭厂里的那场大爆炸,这两排树都被爆炸的罡风连根吹起,其中有两株还飞到了最北边刑部的衙门楼里,砸伤了一个司门主事和两个书令史。”雷映真看到殷小七看向这些土坑,开口解释了一下。
“这次大爆炸京城里真是死伤惨重。”殷小七唏嘘道。
“所以我们更要尽快抓住凶手,将他们绳之以法,给这些死伤者一个交代。”雷映真一贯清冷的声音里略有了一丝波动。
“嗯。”殷小七想起瘦猴,也收敛了惯常跳脱的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阵略带沉重的莫名沉默笼罩了两人,幸好沿着步道没走多久,就转到了都察院的衙门口前。
都察院的门楼倒是运气不错,只塌了一个檐角,那面写着“都察院”三个大字的匾额顽强地挂在门楼上。
“雷司狱回来了。”门口一个穿着都察院玄色常服的门子远远就认出了雷映真。
“嗯,公输大人在吗?”雷映真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问道。
“在的,公输总宪和高副宪今天都当值。”门子恭敬地回道。
“多谢。”雷映真随后指了指跟在身侧的殷小七,“兵马司的自己人,我们找他帮点忙。”
那名门子点点头,随后上前半步,打算按惯例查验一下殷小七腰侧的腰牌。结果他一低头就看到殷小七腰侧挂着那块雕龙嵌珠的御赐金牌,立刻生生止住了步子,顺势半躬了一下身子,挤出一个笑容:“大人请进。”
“你也够臭屁的,进都察院掏什么御赐金牌?”雷映真领着殷小七走进都察院衙门,微微皱眉地说了他一句。
“难得来一次都察院,怎可以锦衣夜行?”殷小七笑着说道,“而且少一个人知道我是谁也是一种好事。”
“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谨慎。”雷映真轻笑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都御史的值房在都察院衙门的东北角,也许是挨着角落的缘故,前日的王恭厂大爆炸并没有对这里造成太大的破坏,除了公输墨桌案上那一方御赐的老坑洮砚摔碎了,值房里奇迹般地没有其他的损失。
外面值守的人禀告殷小七和雷映真到访的时候,穿着一身二品锦鸡补子绯袍官服的公输墨正在新置的一方端石砚上研墨,他随手将手里那块描金徽墨丢在一边,欣然道:“进来吧。”
殷小七的心态和两天前第一次见到公输墨的时候已经大有不同,他进来以后对公输墨简单抱拳行了一礼,就拉过了公输墨桌案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还顺手拿起公输墨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注意一下礼数。”雷映真忍不住瞪了散漫的殷小七一眼。
“雷司狱说得是,卑职这就给您也倒一杯。”殷小七很快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又拿过茶壶给她也倒上了一杯。
雷映真不由得有些气结,忍不住扫了一眼坐在桌前的公输墨,发现对方眼中并没有什么不满,竟然还有些许笑意。
“公输大人知人善用,只要我们把事情办好,他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殷小七一眼就看穿了雷映真的想法,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马屁。
“正阳说得没错,不过他做事还是不够周到,应该给我也添上一杯。”公输墨笑着道, “所以在燕客那件事后,你们又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昨天晚上他们遇到燕客以及疑似混进京城的建虏细作一事的大部分细节,王良佐早已在回到都察院的第一时间禀告给了公输墨,相关的记录卷宗还放在他的桌案上,所以公输墨知道两人现在过来应该是有了新的进展。
殷小七嘴上说着抱歉,忙不迭站起身给公输墨也添了一杯,心态却愈加放松了许多,开始将今日他们在工部查到的连珠琉璃铳一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公输墨。
听到这个新火器的试射演练时间的时候,眼神微凝,神色也严肃了几分,沉声问道:“所以这个连珠琉璃铳原定给圣上和兵部诸位大人展示的试射时间,就是王恭厂大爆炸那一日?”
“正是,所以这件事,可能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殷小七说道。
“嗯,燕客的事我们已经调人在查了,不过此人自称是江湖中人,去年才突然出现在京城,查不到过往,所以应该只是一个假名。”公输墨停了一下,继续道,“既然燕客这个人很难找到踪迹,那这连珠琉璃铳很可能就是另一个能帮助我们突破的关键。”
“卑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打算拿到那张连珠琉璃铳的图纸后找一个火器工匠来参详一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蹊跷。”殷小七摊了一下手,“不过好像京城里所有的火器匠户都被收编在王恭厂里,他们全都随着前天那场大爆炸殉职了。不过户部里应该有近几年匠户黄册的备份,卑职想请公输大人发文调阅一下,查查看京城是否还有已经退下工坊一线的火器老匠,找一个靠谱的来帮我们看一下图纸。”
“这事不好办啊。”公输墨摇头叹了一声。
“公输大人,兹事体大,户部每年的收支都得让咱们都察院督查,这次只是找户部调阅一下区区匠户的黄册而已,应该不难吧?”殷小七略有些疑惑地问道。
“不难,但是一旦从我这里给户部发了文,你们在查火器匠户这件事第二天就会尽人皆知。”公输墨苦笑了一下,“当然这个其实不是那么严重,最大的问题是你们应该查不到什么结果。”
“此话怎讲?”殷小七不解。
“你们可能不太熟悉这个,自成祖之时就有规矩,严禁民间私制火器。时至今日,这项规矩和很多老规矩一样,在地方上已经名存实亡,现在广东承宣布政使司许多民间的火器工坊,造出来的火器比军器局王恭厂的还好上几分。但是在皇城眼皮底下,所有京城的火器匠户还是被严密看管起来的,毕竟没有哪一个皇上希望京城里还有别家能随便造出个火器大炮出来。为了让这些火器匠户祖祖辈辈都进军器局做工,他们的家小和住所都被严格控制在工坊附近。”
“公输大人的意思是……”殷小七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道,“京城所有火器匠户的家小都住在王恭厂附近?”
公输墨点头道:“是的,闹市口那条街和隔壁的两条胡同都住着火器匠户的家小,本身火器匠户在军器局里都是一家一个位置,老的干不动了,年轻人才会顶上,一家如果有多个丁口,很多都转行做其他匠户或者迁去外地了,所以成祖到现在这么多年,三条街倒是也将将够住下。”
“那看来确实没必要去户部大费周章搞一趟了。”殷小七苦笑道,“我当时第一时间赶到的王恭厂,那三条街和王恭厂一起,差不多都夷为平地了,没有一个活口。”
也许是这句话里带着太多血腥和惨烈,值房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过了一阵公输墨才开口道:“不过,这事也不是完全无解,可能还有两个办法。”
“公输大人真是善谋多策,办法一下就想到了两个之多,不知是什么办法?”殷小七很生硬地在问句里插了一句马屁,不过边上的雷映真这次却没有什么反感。今天这间公房里的氛围让她觉得很是新鲜,她略有些放松地抿了一口热茶,继续看着殷小七在边上和公输墨侃侃而谈。
公输墨竖起一根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第一个方法,飞鸽传书,从南京应天府军器局急调几个火器匠户进京,估计一个月左右可以赶到。”
“好主意,另一个呢。”殷小七很敷衍地鼓了一下掌,毫不犹豫地直接丢掉了这个方案,一个月后黄花菜都凉了,还查个屁。
“另一个就要落在此人身上了。”公输墨将竖着的手指如挥剑般斜斜下划,指向殷小七身侧。
殷小七扭过头,顺着公输墨的手指,看到了正在放松喝茶、突然被点名之后一脸迷惑的雷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