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雷司狱其实深藏不露,白天在都察院上班,晚上去火器工坊制造火器。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有一股巨力。”殷小七摩挲着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没错,我一拳可糜烂数十里。”雷映真悠然地吹了一口热茶,已经习惯了和殷小七正确的斗嘴方式。
“不是她,是她的胞弟。”公输墨笑了笑。
“你说发达?公输大人你别说笑了,发达那小子一个玩木头的,怎么会懂火器?”雷映真抬眼讶然道。
“你可别小瞧了他。”公输墨指了指雷映真腰侧的那张连发手弩,“发达这小子手巧得很,大到亭台轩榭,小到你这张连发手弩,他都能得心应手。而且你忘了他有个习惯,做什么都喜欢先做个样式模子。”
“样式模子?那是啥?”饶是殷小七智计过人,对于这个异常陌生的词也是一头雾水,忍不住插了一嘴。
“就是雷发达那小子做什么东西之前,都喜欢做个缩小版的模具,特别是那些缩小的楼阁,不过几个手掌大小,但模具里面那些横梁榫卯,摆设的桌床柜椅,一应俱全,连屋顶上的瓦片也都用竹片做了一整套。要是真有个指甲那么大的小人,怕是可以直接住进去。”公输墨比画了一下,赞叹道,“他说这叫先搭个样式,这样做大件实物的时候也就成竹在胸,不会有什么差错。所以他把自己做的那些缩小版的模具都叫作样式模子。”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听说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要造五千料的大宝船,宝船厂从来没有造过这种规模的巨舰,因此船匠们第一次造之前也是造了一个只有五分之一大小的千料模子船,听说那个模子船在海里行船了大半年没出问题,宝船厂才敢开始用大料造的真正的宝船。我还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故事,没想到这种缩小的模子竟然是真有其物,样式模子这词确实贴切。”殷小七啧啧称奇道。
“可惜当年兵部郎中刘大夏毁掉了宝船的所有卷宗,那份《郑和出使水程》也遗失不见,现在却再也见不到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时那如山如岳的宝船,后人怕会以为这些都只是传说罢了。”公输墨叹了一句。
“确实可惜。”殷小七也叹了一句,随后指了指雷映真腰侧那张他眼热了很久的连发手弩,“不过像这张连发手弩这样的小物件,他总不会还要做个样式模子吧?”
“有的,这张手弩也有个只有一指半大小的样式模子,里面装的是竹签,上弦后也可以连续击发,我在家里偶尔会拿来打苍蝇练练眼力。”雷映真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那这手艺可是有些厉害。”殷小七讪讪一笑,也不知这句赞叹的是雷家姐弟俩中的哪一位,跟着转头对着公输墨问道,“但火器和木器可不是一个道理,正所谓隔行如隔山,这发达小弟能看得懂这个连珠琉璃铳吗?”
“雷家那个小子虽然做不了火器,但你只要给他图纸,他肯定可以给你用木件复刻一个样式模子出来。”公输墨停了一下,将横搁在一边的毛笔拿起,搁在面前的桌案上,屈起右手中指,对着毛笔的笔杆末端虚虚一弹,然后用左手指着右手解释道,“你们看,火药之于火器本身,就如这屈弹之指一般,主要是提供一个爆炸前推之力,是否可以将这支毛笔精准地弹远,除了屈指之力的大小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这支毛笔摆放的位置与角度,以及右手这个屈指的动作准确与否。所以火器里火药的优劣只影响这力量的大小以及是否炸膛,但是最大的关键还是要看它内部具体的结构构造。这杆构件复杂的连珠琉璃铳如果存在什么问题,只要能够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样式模子,应该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想不到公输大人博古通今,竟然在制器之道上也如此精通。”殷小七半是叹服半是拍马屁地称赞道。
“些许小道,也是兴趣使然了解一些,并没有多精通。”公输墨谦虚地摆摆手。
雷映真看着这两人在这里一唱一和,不由得嘴角有些僵硬,开口打断道:“那卑职回去问问发达试试看?”
“你带着正阳一块去吧。”公输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已经是自己人了。”
雷映真看了殷小七一眼,点头道:“遵令。”
“不过不急在这一两天,反正还得过几天才能去礼部拿图纸。”公输墨接着说道,“这几天先继续盯着燕客和那帮疑似混进京城的建虏这两条线,发动全城的暗子都找找看,只要他们还在京城,就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明白。”殷小七说道,“西城那边我也会悄悄打问一下,街坊里大部分火丁我都熟悉,我可以模糊一下关键,只让他们负责留意一下最近入京的陌生人。”
“很好。这帮人的具体特征和行事作风,以及可能藏匿的方向,你都和苏行好好聊聊,其他地方我会让他安排都察院和兵马司信得过的人也一起查一下。”公输墨嘱咐殷小七道。
随后公输墨对外面喊了一声,没多久那个殷小七曾经在木器库见过一面的清秀年轻人苏行就走了进来,和他行了一礼,然后就领着殷小七往值房外走去。
雷映真正习惯性地准备跟着一块离去,却被公输墨开口喊住:“映真你留一下,我还有其他事多交代你一下。”
雷映真闻言立刻停了下来,倒是殷小七回过头,给雷映真打了个眼色,嘴里无声念叨了一句我等你。
雷映真面无表情,并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垂手站在公输墨案前,直到殷小七和苏行二人远离了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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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你们关系不错?”公输墨语气带笑,但是脸上刚才对着殷小七的那张和煦笑容已经消失不见。
“公输大人说笑了。”雷映真淡淡道,“卑职只是遵循您的命令,和他配合查案而已。”
“处出感情也没事,本来雷家和殷家就是世代故交,要不是你父亲意外身故,你们两家还会结为姻亲也说不定。”公输墨从边上的书架上摸出一块木头和一把刻刀,坐回到桌边,又饶有兴致地削切起来。
“上一辈的交情是上一辈人的事,家父身故以后,两家早就没了来往,也不存在什么故交之说了。”雷映真看着公输墨手里上下翻飞的刻刀,继续道,“要不是公输大人您让卑职看了卷宗,我都不知道殷家还有一个殷小七。”
“是啊,殷家虽然曾是大族,但是现在也只剩下这一人而已。”公输墨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也可能是两个。”
“公输大人的意思是,殷洪宇那家伙,真的还活着?”雷映真原本略有些放松的心情被猛地揪起,声音也低冷了几分。
“我知道你一直怀疑你父亲的死,是因为被他出卖了。”公输墨停下手里的刻刀,抬眼看着雷映真缓缓说道,“但这件事内部并没有定论,所以希望你不要把个人的感情,带进你要做的事情中去,不论是对殷洪宇,还是对殷小七。”
雷映真看着公输墨森冷的双眸,不由得内心微颤,垂头道:“卑职不敢。”
“说说吧,这两天跟着殷小七,有没有什么发现?”公输墨低下头去,继续刻起手中的木块,刚才值房里压抑的气氛为之一缓。
雷映真轻吸了一口气,回禀道:“卑职这两日和他几乎形影不离,没有发现他和什么人有特殊的联系,此人确实在探案上有几分天分,这两日抽丝剥茧,确实找到了不少线索。不过有一个人,让我有些在意。”
“什么人?”
“国子监的一个举人,史可法。此人和殷小七曾是府学同窗,燕客一事和何如宠一事上,我们都遇到了他,感觉有些过于巧合了。”雷映真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此人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还是大理寺前左寺丞左光斗的学生。”
“左遗直的学生?”公输墨眉头微皱,“左遗直虽然曾为左寺丞,但一直不知道我们的身份,难道天启大爆炸一事,还和他们有所关联?”
“目前不确定,是否可以派人追查一下?”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此人真的有问题,那就让他多出来蹦跶几次,就能看出来他身后的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公输墨说完,吹了吹木块上的木屑,手上的木块渐渐显出人形,他才开口继续问道,“那个程钟,有没有什么问题?”
“接触的时间不长,卑职怕他起疑心没有过多打问,不过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致仕官员,脾气倒没有卷宗传闻里那么差。”雷映真认真回忆道。
“程老儿当年也是凭军功做到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人,要不是那个臭脾气,得罪的人太多,最起码也能进都察院再致仕。不过人不在其位了,脾气估计也通达了,没必要再和自己过不去。”公输墨笑了笑,“所以说那个殷小七目前确实没有看出什么问题?”
“是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或者和什么人有特殊的联系。”雷映真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不过只过了区区几日,卑职还会继续观察。”
“嗯,还是配合为主,目前东厂和锦衣卫那边都在彻查此事,但具体是真是假谁也难分辨。他们查案不行,攀诬乱造可擅长得很,都察院把你和殷小七推到面上,你们肯定会吸引住他们的大部分目光,一定要多加小心。”公输墨叮嘱道。
雷映真心下微暖,点头道:“大人放心,卑职会注意的。”
公输墨手中的刻刀游走如龙,很快木块再次成型,雕刻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虽然未曾蓄发,甚至还梳着两个孩童的发髻,但是刻画得栩栩如生的五官里眉头微锁,嘴唇紧抿,显得有几分成熟。
“好了,回头你把这个一并带给发达,让他点评点评。”公输墨像煞有介事将那个刚刻好的人像搁在桌上,随后叹了一句,“不过他素来不喜这种无法实用的造像,估计不会看得上。”
“公输大人,小弟他一个孩子懂得什么。”雷映真哭笑不得地将那个木刻人像收起。
“可不要小看了你家小弟,连圣上都称赞过他的手艺。”公输墨笑着挥了挥手,“去吧,希望他能帮咱们看出这佛郎机人的连珠琉璃铳里,到底藏了什么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