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心思多端的许显纯和办事缜密的骆养性都没有想到,他们所有人在苦苦寻找的关秀梅,现在正堂而皇之地大步行走在宫中的宽道上。
她抬着头目视前方,急匆匆地往南走,很快就遇到了路上巡查的几名大汉将军。
“你要去哪儿?”领头的一名大汉将军突然停了下来,随口问了一句。
关秀梅看着面前这几名全副金甲的大汉将军,觉得嘴唇发干,背上激起一层冷汗,左手藏在袖里紧握着那把冰冷的匕首,但是面上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自然地将右手虚按在衣袖里的左手上,右腿后退半步,低头行了一个万福礼,答道:“皇后娘娘听闻容妃娘娘噩耗,心神不宁,王公公遣奴婢去太医院唤人前来诊治。将军可要查验牙牌?”
这领头的大汉将军本就随口一问,听到王公公和皇后的名字心中便是一惊,哪敢再耽搁半分,忙挥了挥手:“你自去忙,莫要误了皇后娘娘的事。”
关秀梅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她身上虽然带着一块腰牌,但却是今日凌晨仓促中偷换了同住宫女的一块,上面写可不是坤宁宫的字样,只要一查验就绝无幸免。
幸好和关秀梅猜想的一样,路上巡查的大汉将军和锦衣卫根本想不到一个正在逃命的宫女会穿戴整齐,若无其事地行走在宫中,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拦阻。而这次这个心血来潮的大汉将军,也轻易地被她打着皇后身体不适大旗就顺利躲过了巡查。
不过关秀梅知道这样的运气不会持续太久,下房里那具尸身应该很快就会暴露,她故意伪造的带着行李跑路的假象估计也就能再给她争取几个时辰。
等到酉时日落,她就再也无法在宫里正常走动,到时候紫禁城八个城门落钥,连只老鼠都遛不出去。
不过关秀梅费尽心机,并不是想要逃出这皇城。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日光的位置,知道自己还剩下的时辰已经不多,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和步伐,往南边坚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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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光禄寺那边,你准备怎么着手?”殷小七看着面前的雷映真有条不紊地吃完了面前的大半个蹄髈,忍不住问道。
“咱们直接去只会打草惊蛇。”雷映真看起来确实饿得厉害,边说又边塞了半张馅饼进嘴里,嚼了一会儿吞下后才低声继续道,“最好先回去和公输大人说一下情况,让其他明面上身份和光禄寺有交集的墨卫去查,这样才有可能查到更多的消息。”
“好,那咱们现在赶紧走吧。”殷小七点头道。
“稍等一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先办。”雷映真一脸郑重。
“不好意思,我可能猜到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饱。”殷小七看着雷映真又夹了一块糕点。
“不愧是公输大人挑中的人,观察入微,看事真准。”雷映真难得称赞了一句,“放心,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因为我已经半饱了。”
等到将新加的那份例餐吃完,雷映真总算给出了八分饱的评价,两人再次从东长房走出,没走多远,周围就没有了那些在东长房门口进出的宫人,两人走到稍显僻静的一个转角,雷映真对着殷小七伸出手道:“把骨哨给我。”
殷小七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伸手将脖颈上的骨哨取下,放到雷映真的掌心,手指再次触到了雷映真温软的皮肤,他的心神却没有像上一次那般波动得那么厉害。
雷映真狐疑地看着殷小七眼神中突如其来的笑意,忍不住嫌弃地皱起眉头看着掌心里的骨哨:“你用过了?”
“我刚才在那边吃香喝辣,唯一的危险只有被噎死,要不是你现在提这一嘴,我都忘了身上还有个这个玩意。”殷小七没好气地回道。
雷映真又想起分开前自己那无意义的担忧与关心,冷哼了一声,略带犹豫地将骨哨放进嘴里,吹了几个短音。
没多久,一只黑羽墨鸽又出现在紫禁城的天空之上,随后落到了雷映真的肩膀上,雷映真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随后振臂将墨鸽送入空中。
“宫里也有鸽舍啊。”殷小七啧了啧嘴,“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北京城里到处都是乌鸦,这紫禁宫内就有不少,没人会在意多了几只黑羽的鸽子。”雷映真咧嘴道,“你知不知道东长房所在的廊下家,往东继续走的一条路在宫里被人称作天使路?”
“什么意思?天使要走那条路出宫?”殷小七不解道,这天使便是天子使臣,拿着天子信物或者亲旨的奉命钦差。
“此使非彼使也。”雷映真指了指上空飞过的几只乌鸦,“那条路因为是百鸟官喂食所在,宫中乌鸦多聚于该处,鸟屎遍地,经过之人皆衣袖遮头脸而过,以免被鸟粪坠面,故称为天使路。”
“看起来这天使在宫里也不受待见啊。”殷小七笑道。
“可说呢,拿块御赐金牌就觉得自己是天使、四处耀武扬威的人,怎么会受待见呢?”雷映真阴阳地说了一句,然后伸手往东边指了指,“殷天使要不要去那条路走走?就在前面不远。”
“看起来这金牌还是当了合适。”殷小七耸了耸肩膀,“不回三法司找公输大人吗?”
“公输大人估计还在宫中,所以刚才我放了墨鸽出去问询。”雷映真话刚说完,墨鸽的咕咕声再次远远响起,空中一个黑点渐渐变大,随后落在她的肩膀上。
“这鸽子来得比曹操还快。”殷小七啧啧称奇。
雷映真上下打量了那只墨鸽一眼,面色微沉:“不是我放出去那只。”
“你怎么认出来的?”殷小七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后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难道宫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雷映真解开了那只墨鸽脚上系着的信筒,从里面抽出狭长的纸条看了一眼,脸色稍缓:“还好,只是公输大人正巧也要召我们去乾清宫复命。”
“那就好,我生怕这宫里又死了个……”殷小七笑着说到一半,脸色的表情突然僵住,“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儿来着?”
“乾清宫。”
“圣上那个乾清宫?”
“没错。”雷映真不怀好意地瞥了殷小七一眼,“正好万岁爷想见见你,可能是想见识一下你这种敢于典当御赐金牌的英武之士。”
“雷司狱这是说什么胡话,那块金牌我每天擦好几遍,办完差回家就直接放神桌上供着。”殷小七义正词严地斥责道。
“嗯嗯。”雷映真敷衍地回了一句,从怀里摸出一块饴糖丢进嘴里,“下次记得供它些糖果糕点,它应该喜欢吃甜的。”
“你不是刚吃完?”殷小七瞪大了眼睛。
“蜜饯糖糕是进的另一个肚子啦。”雷映真含着糖嘟囔了一句,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跟紧些,别让万岁爷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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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七心事重重地跟在雷映真身后,沿着北横街很快就走到了红墙琉璃顶的顺贞门,横纵各九颗门钉的顺贞门正门依旧紧闭着,只开了半扇的东侧门站着两名手持长戟的金吾卫,雷映真照旧递上了那块朝参牙牌和东华门给的那半张凭证后,值守的金吾卫扫了几眼,就目不斜视地让开了道路。
“奇怪,刚才跟着刘若愚从这边出去时却没有这么麻烦,那几名金吾卫扫了一眼我们就放行了。”稍走远了一些,殷小七回头看了一眼顺贞门守着的几名金吾卫,略带疑惑地说了一句。早先出去东长房的时候,他和刘若愚走的也是顺贞门。
“这顺贞门连着内廷,自然是严进宽出,午时去东长房进膳的人那么多,他们只需严查进门之人即可,反正要想离开紫禁城,必须得过玄武门验明正身,就不需要在此处再生枝节。”雷映真解释道。
“原来如此。”殷小七点点头,继续跟着雷映真沿着钦安殿侧边的红墙继续缓缓而行。
只隔着一道七尺红墙的钦安殿内传来阵阵诵经吟唱之声,还有浓烈扑鼻的香烛烟气,殷小七看了一眼雷映真,忍不住问道:“为何这时候在做道场法事?”
雷映真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叹道:“是解冤释结的斋醮科仪,容妃被人毒薨而死,必有冤魂怨结,应该是礼部安排的法事。”
“希望能尽快查清此事,才算真的可以替她解冤释结。”殷小七也略感沉重。
两人心情一时略有恍惚,却在拐角处差点和一名匆匆而行的宫女差点撞了个满怀,那名宫女仓促躲避间,腰间的牙牌掉到了地上,在宫里那齐整的青方石地面上骨碌碌打了几个转,正巧滚落到了殷小七的脚边。
“李凤霞?”殷小七一眼就扫到了牙牌上的名字,顺口就念了出来。
那名宫女慌忙和殷小七二人道了个万福,低着头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差奴婢去太医院抓一服安神茶,着急冲撞了两位官爷,还请恕罪。”
殷小七扬了扬眉毛,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阴阳怪气的声调:“哟,二位这查西六宫的案子,怎么查到钦安殿这来了?”
殷小七转过身,就看到陈永成带着四名头戴纱锅帽的东厂番子正站在不远处,脸上依旧带着那不加掩饰的轻蔑神色。
殷小七笑着拱手道:“陈档头不也到了这里,想来是你我二人英雄所见略同。”
“办事不怎么样,嘴巴倒蛮利索。”陈永成嘀咕了一句,又看了两人身边的那名宫女一眼,问道,“这位是?”
“噢,小人第一次入宫,对宫里也不太熟悉,所以找她问一问路来着。”殷小七殷勤地补了一句,“陈档头对宫里一定熟悉得很,要不小人跟着陈档头一起行动?正好咱们可以互通有无,这差事多个人多条思路……”
“咱们走。”陈永成都懒得虚与委蛇,直接挥了挥手,带着手下四名番子转身就走,只留给殷小七一个背影,将他滔滔不绝的话丢在了身后。
“您慢走,有查到什么新消息也劳烦和小人讲讲。”殷小七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冷漠而生气,反而还对着远去的东厂一行人挥了挥手喊了一句。
“你是不是演得有点浮夸?”雷映真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
“我看这位陈档头也演得很认真,忍不住配合他一下来着。”殷小七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站在他们身后的那名宫女刚才一直没敢说话,看着陈永成一行人走远后,才怯生生地盯着殷小七抓在手里的牙牌,忐忑道:“大人可否将牙牌还给奴婢,宫内通行都需要查验身份,奴婢怕耽误了皇后娘娘的事。”
“看我这记性。”殷小七拍了拍脑门,将牙牌递了回去,“不好意思哈,刚才遇见熟人就把这事忘了。”
那名宫女感激地伸手拿住牙牌另一边,却意外地发现并没有扯动,才发现牙牌的另一边被对面这名年轻的官员紧紧地捏在手中,她慌张地抬眼,正看到对方的双眸紧盯着自己,顿时腾地红透了脸,忙撒开了拿着牙牌的手。
“莫要惊慌,在下没有孟浪的意思,只是有件事想问问你,你在这宫里明目张胆地跑来跑去,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殷小七看着宫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一个名字,“关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