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雷映真满面怒容地出现在两人桌边的时候,刘若愚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女人也可以如此可爱。
“雷大人您先坐下,小的这就去喊人给您添份甲等例餐。”刘若愚如释重负地站起身,然后迅速小跑离去。
“你来的时间可真够巧的。”殷小七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
“看起来殷吏目这几个时辰过得甚是逍遥啊。”雷映真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闷声说了一句。
“先垫垫肚子,等我把这位小中官的话套完再生气也不迟。”殷小七从边上推过一个瓷碟,上面放着两块宫里特制的甜糕,“特地给你留的。”
这两块看起来卖相很好的甜糕直接将雷映真的怒火平复了大半,她点点头,毫不矜持地将官袍衣袖挽起,拿起一块就咬了一大口,眼睛满意地眯起。
殷小七贴心地给她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关秀梅那边问得怎么样?”
“没找到人。”雷映真喝了一口茶水,将剩下半块甜糕吞了下去,才继续说道,“房里多了一个死了的太监,还穿着宫女的衣服。”
殷小七被这句话弄得眉头一跳:“能认出身份吗?”
“够呛,脸都被砍烂了。”雷映真伸出筷子翻了翻殷小七面前那盘红烧蹄髈,“比这蹄髈还烂。”
“我都已经吃完了,你在这杀敌一百、自损三千作甚。”殷小七一脸嫌弃地皱眉。
“我无所谓。”雷映真耸耸肩膀,顺势夹了一块蹄髈放进嘴里,“你这边什么情况?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找这个小中官套起话来?”
“你还记得经过那万法宝殿之时,这刘若愚说的话吗?”
“噢,你是说他说万法宝殿摔死了很多工匠一事?有什么问题吗?”雷映真放慢了咀嚼的速度,黑亮的眸子看着殷小七。
“那王恭厂离这皇城得有十几里吧?”
雷映真想了想,说道:“差不多,估摸着得走半个多时辰。”
刚才殷小七用茶水在桌上留下的痕迹还在,他便夹了一颗花生,伸直了手臂,往碟子外侧斜下方的桌案放了下去:“如果这碟子是咱们这紫禁城,这颗花生的位置是王恭厂。”
殷小七继续夹了碟子里一小块炸得酥脆的番椒皮,搁在了那颗花生的上方:“这是西城兵马司,就是当时爆炸时我所在之处。”
“爆炸时西城兵马司坍塌了大半,整个咸宜坊南侧也死伤惨重,但再往东的安富坊就好了很多,程宅附近的街坊几乎没有什么大的伤亡。”殷小七的筷子从那块番椒皮往花生碟子的方向移动,“等后来到了更东边小时雍坊和大时雍坊西侧的工部的时候,除了门口的候事凉棚塌了以外,只有很少的一点坠瓦而已。”
雷映真看着殷小七的演示,很快意会了问题所在:“确实你当时在安富坊的时候也说过这个疑点,为什么紫禁皇城作为离得更远的地方,反而死伤如此严重,不但三皇子惊薨,万岁爷还差点被埋在乾清宫里。”
“是的,爆炸不是地龙翻身,离得越远应该损伤更小才是。所以王恭厂爆炸那一日,这紫禁城里头的问题……”殷小七轻敲了一下花生碟子,弄出一声脆响,“很大。”
“难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那日在宫里也引爆了火药?”雷映真心思电转,想到了这个最大的可能性。
“是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刘若愚在司礼监那边出来就闻到了浓烈刺鼻的火药味。虽然京城里那日硝烟味弥漫,但那是后来爆炸结束后白日里渐渐扩散出来的,我戊时赶到工部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厉害。”殷小七啧了一下,“如果我猜得没错,为了避免被人看破,宫里应该同时埋了多处火药同时引发,而真正的目标应该只有一个。”
雷映真面色剧变:“你是说,这件事还是冲着圣上去的?”
“圣上临时更改了行程没有去王恭厂演示厅,那这幕后主使就将计就计,换了一个方式。”殷小七眼神灼灼,“三皇子之事怕不是巧合,可能本就是目标之一,容妃很可能是发现了些什么,所以今日才遭了毒手。”
“如果需要同时引爆,火药量必然不小,但宫里门禁森严,火药又气味浓烈,他们是如何混带进宫中的?”雷映真眉头紧锁。
“这个简单,我遇到过很多类似的案子,这是街头打行混混都知道的方法,想要混过城门封禁,用其他更浓重的味道遮盖便是了。”殷小七笑着说,“混过城门卫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粪车,没有人会愿意细查。”
“紫禁城可不一样,根本没有什么粪车进出,成祖文皇帝为了避免有人借便溺流通之时混通宫禁,迁都顺天府建造紫禁皇城之时就有了万全之策。宫眷内官在这紫禁城里都有专门的便溺之地,在清宫门围墙内的东西夹墙和慈宁宫西第这些地方,用砖石砌造了券门,安置特制的凿孔大石,便溺之物由这些孔隙垂坠至宫墙之外,每日紫禁城外有专门的净军在下面接盛后送出。那孔隙只有大腿粗细,而且离地甚高,没有人可以通过它进出紫禁城。”雷映真详细解释道,丝毫不在意还坐在饭桌前。
“文皇帝英明。”殷小七扬了扬眉毛,“那就还剩下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雷映真是真饿得紧了,敷衍地搭了一句话,又夹了一块京城里不太常见的莱州咸鱼送进嘴里。
“不知道雷司狱可知孔圣人那句‘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殷小七笑道。
“你是说……”雷映真不由得停嘴,觉得嘴里那块莱州咸鱼没那么香了,“光禄寺有问题?”
“你看这东长房一日招待如此多外臣,每日进出宫的食材不知凡几,藏个人不容易,但藏些火药应该没有那么困难吧。”殷小七指了指身边东长房里的一排排桌椅。
“确实。”雷映真不由得点头承认这个可能。
“想不到这个刘中官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消息,真得好好多谢他一番。”
雷映真转头看着刻意远远避开,赖在东长房门口装作点菜,看样子可以在那边待够一个时辰再回来的刘若愚,叹道:“他也不容易,要是被其他内官知道消息是从他这里传出来的,怕是有性命之忧。”
“我看他和东长房光禄寺的庖役也蛮熟悉的,让他带我们一起去光禄寺问问如何?”
“你做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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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北镇抚司。
许显纯略显发福的身子坐在桌案前,喝了口茶,将桌案上的一封信推给了面前站得笔直的骆养性。
那封密信上盖着硕大的“东厂密封”牙章,却是陈永成送往东厂的那一封,不知为何现在却被放在许显纯的桌案上,上面的密封印泥已被拆开,许显纯指了指信封说道:“九千岁派人送来的,你也看看。”
骆养性点点头,抽出信笺很快看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问道:“这东厂的密件,怎么会送到我们这里?”
许显纯的食指敲了敲桌沿,缓缓道:“容妃身为贵妃,还是九千岁在宫里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现在被人明目张胆地谋害,这根本就是在打九千岁的脸。这宫里十二监四司八局,厂卫里都是九千岁的人,却有人可以在九千岁的眼皮子下犯下这种事,这说明什么?”
“会不会是……”骆养性看了看皇城的方向,欲言又止。
“不应该。”许显纯摇摇头,“那位爷对容妃甚为宠爱,而且容妃还是三皇子的生母,不会下此毒手。”
“那九千岁的意思是?”
“九千岁觉得,这皇宫里二十四衙门和厂卫,怕是有人起了异心。”许显纯哂笑了一声,“这事也很正常,二十四衙门和厂卫里这么多人,人人都想要发财出头,怎么可能齐心做事?”
这话许显纯说得,骆养性可说不得,所以他只是默默低头,没有接话。
“但是毒杀贵妃,这件事太丧心病狂,让人完全无法理解。”许显纯叹了一口气,“九千岁现在谁都不信,东厂查完就让我们锦衣卫查,我们查完,估计西厂又会再来查一次。王恭厂那事还没办妥,宫里又出了这么个大案子,着实有些要命。”
“卑职倒是有点想法。”骆养性看了一下许显纯的脸色。
“尽管说来便是,不然我也不会唤你来此。”许显纯点点头。
“镇抚使刚才也说了,财权动人心,但容妃之死,对财权何益?”骆养性自问自答道,“所以容妃一事,怕是为了掩盖其他事的冒险行径。”
“你说得有些道理。”许显纯想了想,“但什么事能比在宫里杀死一位贵妃还要严重?”
“这估计还得继续查才能知晓一二,但卑职有一个新的方向,说不定可以解决镇抚使的两个难题。”骆养性略带得意地说道。
“噢?什么方向?”许显纯眼眸微眯,看着面前这位得力下属。
“密信里提到了一个熟人,不知镇抚使可有印象?”
“你是说那个殷小七?”许显纯眼前一亮,“都察院里面我已派暗线悄悄去翻过,他的卷宗没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这兵马司的滑头小子怎么混进的宫里。”
“此人虽为兵马司吏目,但手持御赐腰牌招摇过市,还管东厂要了问案卷宗,这次东厂的密信里也提到这两人的身份有些蹊跷,估计也派人在追查。”骆养性凑近了一些,继续道,“卑职上次依镇抚使之命派人盯了他一阵,发现他和那个都察院女官应该也在追查王恭厂一事。”
“这也正常,王恭厂一事京城死伤惨重,三法司死了那么多人,都察院不可能不追查。”许显纯说到一半就自己发现了问题所在,猛地坐直了身子,“但……他们去翊坤宫作甚?!”
“所以说镇抚使的两个要命的事,也许是一件事。”骆养性笑道,“这两人如果是都察院派来专门查王恭厂一事的,那跑去翊坤宫,就说明容妃一案,怕是和王恭厂爆炸之事有什么关联。只要查清了这件事,王恭厂一事怕是也就此迎刃而解。”
“你这小子。”许显纯伸手赞许地拍了拍骆养性的手臂,嘱咐道,“继续盯着这两人,虽然暂时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用他们来做探路的卒子也颇为合适。”
“卑职明白。”
许显纯又往后靠在椅背上,继续点了点那封密信:“东厂密信里写的关秀梅,也派人追查一下,北三所及宫里其他荒废的别宫冷殿都派人一寸寸翻找,这紫禁城里最能藏人的就是这些地方。你赶紧去办吧,我们要走到东厂前面,才能不负九千岁所托。”
“是。”骆养性拱手道,随后匆匆退出门去。
北镇抚司里很多公房和刑房相连,门窗都刻意做得狭小不少,虽然刚过未正,许显纯这间屋子里还是点了一盏油灯,他微眯着双眸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封东厂密信拈起,送到油灯上方。
灯芯上蹿起的火苗很快翻卷着吞噬了那封密信,许显纯看着密信烧到只剩最后烫手的一角,将它丢在灯油里,一蓬火焰从最后那一点残角处爆燃了一瞬后熄灭,最后的一点残渣也融入灯油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这封密信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