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男人。”雷映真的声音在林木南的耳边响起，将她纷乱的思绪拉回到这间阴暗可怖的下房里。
林木南晃了晃脑袋，定睛再向尸身，这才发现更多的端倪。这尸身虽然前胸平坦，但肤色惨白，平滑而无毛发，她再忍着恶心看向尸身已经被砍得稀烂的面庞，残留得还算完整的下巴上也没有看到铁青色的胡楂。
“这死去的人，是个太监？”林木南挑了挑眉，不太确定地问道。
“应该没错。”雷映真用刀身拍了拍尸身的下体，确认了这个信息。
林木南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虽然在下房里死了一个穿着宫女衣服的太监也很是诡异，但总比突然出现一个外臣男子要好得多，最起码这下房里的其他宫女，不用因为可能莫须有的男女大防甚至通奸嫌疑遭罪。不过她旋即想到了什么，直接问道：“不过雷司狱怎么会想到这人的尸体有问题？”
雷映真没有回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木架：“这挤得满满当当的木架上有一大块莫名的空隙，上面还没有落灰，想来是有人把常放在此处的一大包东西带走了。如果死的是关秀梅，那么凶手为什么要拿走那么多宫女的私物？”
林木南也想通了缘由，点头道：“是了，那这关秀梅，八成是逃了。”
“这紫禁城门禁森严，加上贵妃刚出了事，羽林军怕是一只老鼠都不敢随意放出宫去，她一个大活人，又能跑到哪儿去呢？”雷映真身为墨卫，比面前这个尚宫局掌簿还要熟悉紫禁城的门禁宫制，不由得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管这关秀梅是死是活，此女身系贵妃一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这紫禁城里大大小小近万间房子，如果真有心藏匿，怕一时半会儿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林木南看着雷映真道，“虽然雷司狱是都察院的人，但此时本官依律还是要禀明上峰，将此尸身运出下房，以供东厂和锦衣卫查验。”
“这是应有之义，那就有劳林掌簿了。”雷映真拱了拱手，“如果后续有什么结果，本官可能还会再来叨扰，今日多有辛苦。”
“本官也想不到陪你们查个宫簿能多出这么多事来。”林木南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这也是本官分内之事，还望雷司狱能尽快查清此中曲折，还宫中一个安宁。”
雷映真点点头，最后再看了一眼通铺上躺着的那具死相狰狞的尸身，快步走出了这间压抑昏暗的下房。
房外烈日高悬，但雷映真依旧觉得这片埋葬了宫女们青春的下房压抑得很，她匆匆将这些下房甩在身后，急忙往尚宫局赶去。
贵妃毒薨一事处处透着诡异，雷映真不由得担心第一次入宫的殷小七一个人会遇到什么不测，同时也想尽快将刚才在下房里查到的那些没有告知林木南的线索，找一个人合议一二。
不过等雷映真紧赶慢赶回到尚宫局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这一路的担忧全都喂了狗。
“麻烦你再说一遍。”雷映真站在尚宫局门口，忍不住对着传话的那名宫女再问了一次。
“那……那位殷大人说，他……他肚子饿，用饭去了。”那名宫女看着雷映真眼中的怒火，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很好。”雷映真咬了咬牙，看着自己辛苦了一路的靴子上沾满的泥灰，怒气将满腹的饥饿都填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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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浑然不知危险即将降临的殷小七，正好整以暇地夹了一颗炒花生放进嘴里，惬意地抿了口茶，对着对面口干舌燥的刘若愚问道：“所以后来你是被谈公公拉去乾清宫的？你们就这样把断了一条腿的李公公丢在内直房了？”
“殷大人言重了，小的只是遵谈公公的命令，把李公公安顿在那边养伤罢了。”刘若愚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当时整个司礼监坍塌了小半，到处都是哀号哭喊，小的那也是六神无主，要不是谈公公突然找来，小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所以后来你们就直奔乾清宫去了？”
“是啊，谈公公那日正好下了值，怕正在乾清宫用早膳的万岁爷被这爆炸惊了驾，火急火燎地从司礼监和内官监抓了一队没怎么受伤的小太监赶去乾清宫，小的这不万幸躲过一劫，自然也在征召之列。”
“那你们前去乾清宫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请刘中官仔细回忆，慢慢说来。”殷小七说道。
刘若愚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喃喃道：“当时谈公公对李公公说外面死了很多人，他断了脚已是大幸，小的还以为只是敷衍之词，结果和谈公公走出司礼监，才知道他所言非虚。小的目力所及之处，司礼监和正对着的针工局的外墙都坍塌开裂了不少，空气里飞扬的尘土把紫禁城的天空都染成了黄褐色，周围全是浓烈刺鼻的气味。不少灰头土脸的内官和针工局工匠在各处坍塌的废墟处穿行翻找幸存者。殷大人你是没看到，当时那路面上瘫坐了不知多少受伤的人在哀号呻吟，而更多的是被从废墟里拖行出来，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这王恭厂离宫里有十几里，想不到这边也如斯惨烈。”殷小七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可说呢，小的一开始也以为只是地龙翻身，还是遇到了一个宫里火药库的老监工张火生，他指着西南方向天空中那朵妖异的蘑菇状黑云，言之凿凿地和我们说，这肯定不是地龙翻身，怕是王恭厂的火药库整个炸了。”刘若愚眼前中又浮现起那天黄褐色空中那朵浓黑的黑云，鼻子中又仿佛被那些刺鼻的硫黄气味所填满。
“那后来你们就直接去了乾清宫？”
“也没有，我们刚到北宫门，就被锦衣卫拦了回来。他们说皇城现在各处皆有坍毁，混乱不堪，魏厂臣下令一切诸事皆由锦衣卫先接手看管，让我们回去各监自行救治本监伤者，不得四处走动。”
“锦衣卫拦着你们？”殷小七眉头微皱，“他们连谈公公都敢拦着？”
刘若愚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殷大人您不会不知道九千岁的威名吧？谈公公是宫里的老人，资历深厚，还是乾清宫管事，在内官监没人会不敬他几分，但东厂和锦衣卫为九千岁办事，怎么会把一个乾清宫的老管事放在眼里。”
殷小七点点头：“那你们后来怎么办？这魏厂臣还是你们司礼监的顶头上司，刘中官难道要忤逆他的命令吗？”
“唉，本来小的也不想蹚这个浑水，但是谈公公拿小的恩公陈佛公说事，陈佛公对小人有大恩，那‘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八个字小的从不敢忘。”刘若愚面色郑重道，“而且当时皇城里一片混乱，万岁爷的安危才是咱们奴才最紧要关注之事，想来魏厂臣知道后也不好太怪罪我等。”
“陈公公确实不愧‘清忠’之名，刘中官颇有其风。”殷小七赞叹道，这刘若愚口中所说的陈佛公，乃是神宗皇帝时候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其在任时既不滥用厂卫，也不妄兴牢狱。当年轰动一时的“妖书案”也是他力劝神宗皇帝不必扩大株连，迅速稳定了朝中局势，因其为人颇有直名，谏言保存了不少罪入诏狱的内官和大臣，私下被遵有佛公的名号，死后还被神宗皇帝赐祠额“清忠”，想不到还和眼前这位年轻中官有几分瓜葛。
“小的不及陈佛公万一。”刘若愚忙摆手，脸上却多了几分得意，“小的就给谈公公献策，这北宫门外坍塌了不少房屋，内官监想必也不能幸免，如果能找到一个缺口，说不定就可以翻过墙去，从白石桥绕开北中门，走万法宝殿和太高玄殿东边那条路，直接去玄武门。”
殷小七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地名，眼前一亮：“可是刘中官刚才带我们走过的那条路？”
“殷大人好记性，小的当时果然在内官监找到了一个能过人的缺口，等小的跟着谈公公从那条路赶到乾清宫的时候，才发现乾清宫已经塌了一角，轮值的当班太监王立平的跟班高直，正裹着脑袋刨翻着废墟，血水和汗水混着流了他满面，看起来甚是可怕。不过更可怕的是，这满脸血水的高直哭着说刚才乾清宫塌的时候，万岁爷正在里面用早膳，和当班的几个太监一起被埋在了里面，只有当时出来端菜的他侥幸逃了性命。谈公公听到这里脸都白了，忙招呼我们一起刨翻废墟，结果大家正忙乱间，翊坤宫容妃的随侍太监张越跑来禀告，说献怀太子在翊坤宫被坠瓦所伤，受了惊吓殇折了。乾清宫里万岁爷生死未卜，翊坤宫献怀太子又出了事，这一早上和小的一起奔波了几个时辰的谈公公立时就晕了过去。幸好万岁爷天命所在，吉人天相，不然这大明的天怕是都要塌了。”刘若愚感慨道。
殷小七自然知道圣上逃过一劫，靠的是那张神秘的字条，不过这时候他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当时你们在乾清宫前忙活了半天，没有其他人赶来帮忙吗？”
“那天皇城里乱得很，乾清宫里随侍的太监和大汉将军都被埋在了里面，小的心系万岁爷安危，和谈公公是第一批赶到的人。连锦衣卫和九千岁都比我们晚到了半个时辰。”刘若愚忙不迭说道，刻意地在殷小七这位手持御赐金牌的都察院官员面前表达着自己的忠心耿耿。
“那就有些奇怪了。”殷小七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呃，不知殷大人所说的怪在何处？”刘若愚边说边眼珠乱转，仔细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了什么错漏的怪话。
“爆炸刚发生，你们就被锦衣卫堵在了北宫门。”殷小七用食指蘸着茶水点了点桌案北端的一头，然后画了一条长长的直线拉到了桌案的南端，“你说皇城里乱成一片，他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赶去乾清宫保护圣上，而是先去把你们封在了内官监呢？”
刘若愚被这句话问得双目微睁，嘴巴半张，背后突地激起一层冷汗。他思绪飞转，忙猛喝了一口茶，低下头不再回应，连想都不敢再深想上半分。